《傘裡傘外》選摘(4):中港矛盾下的兩種本土觀

2015-02-21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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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城邦論》的作者陳雲在上水藥局前。(水牛出版提供)

《香港城邦論》的作者陳雲在上水藥局前。(水牛出版提供)

〈風潮與爭議:《香港城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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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由陳雲所著的《香港城邦論》在香港出版,該書針對香港的政治定位、前世今生、未來方向,提出許多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觀點;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本書都高掛香港各圖書館借閱排行榜的前幾名。

此書的核心觀點如下:中國大陸受到共產黨統治多年後早已是禮樂崩壞,相對的,香港繼承了華夏文化的優良傳統,又受英國殖民改革的影響,具備西方主流文明的優勢,是結合兩者之長、享有各項自治權的城邦。

陳雲指出,當前香港檯面上的政治人物或團體,不論是建制派、泛民主派或財閥資本家,多屬「離地」(意指脫離本土),其利益或在外國、或在中國大陸;泛民主派的政治主張多是中國民主化、平反六四,這些都與香港本土脫節。香港人真正的出路應在於本土,以現實政治為依歸,不再屈從大陸利益,更要放棄中國民主化後香港才能擁有民主的迷思。他更進一步抨擊,中國民主反而會帶來民粹,衝擊香港利益。

陳雲認為,在回歸之後,香港基本法外的剩餘權力被收回、粵語文化遭排擠、中共以和諧跟穩定為名,打壓各項言論自由與異議者,更以經濟單一化、地產霸權等手段讓香港在經濟民生上不得不依賴大陸。他出於強烈的政治使命感寫就此書,意在提醒香港人民,一切政治應該以香港為本位、香港優先,以本土政治理念來充實一國兩制的內容,與中國大陸維持更健康的互惠關係。

該書甫出版即因其觀點特出,引起香港知識界許多討論,也引起立場保守的政治人物的關切,陳雲頓時成為眾人關注的暢銷作家、火紅的政治評論家,甚至被稱為「港獨教父」。

不過,陳雲並不倡導獨立,反而強調應維持城邦狀態。真正的爭議在於他對大陸人的描述。在書中,他用犀利辛辣的文字形容中國跟中國大陸人民:「地獄鬼國,匪黨賊民。中共是蘇聯境外的法西斯殖民政權,本性有如失去故鄉的盜匪、外太空投擲到地球的病毒。成立革命黨至今,中共做盡了冠絕古今、慘絕人寰的兇殘事………這是單方面的政治壓迫嗎?人民是無辜的嗎?這種殘暴統治可能維持六十年嗎?」

〈我所認識的陳雲〉

我因《香港城邦論》而認識身為政治評論人的陳雲,但我初次被他吸引,卻是因為《旺角街頭種高粱》。陳雲本名陳雲根,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是一位著名的文化民俗學者,也是中文修辭學中的佼佼者。他以文人身分所寫的這本小書以散文為主體,從港島、九龍的路名到新界的稻米,書寫香港歷史的多樣、豐富與人文風光。他文筆絕佳,閱讀文字,景象躍然眼前;他熟知香港歷史文化背景,隨手寫來,都是動人的故事;他富有本土文化復興之志,在其民俗散文中,除了懷舊意味,亦有隱涵本土政治理念。

書中一段文字,讓我印象最為深刻:「本土之外,別無故鄉。香港人的故鄉不在日本的北海道,不在台灣的台東,而是在香港本土。旅遊只是消費,頂多是認識或借鑒,救贖是本土的。香港是我們的故鄉,有清秀的山水,是中國最美麗的地方。」這段文字有如《美麗島》歌詞的一般優美,更體現出知識分子對本土政治的使命情懷。除了對民俗文學用心,他也參與2010年反高鐵、護菜園的抗爭行動,在當時「信報」的專欄中提倡「快樂抗爭」,那時,他雖不像現在一樣有名,但認識他的人,都喜歡他的理念與才華。

(陳雲另外兩部作品:《旺角種高梁》與《留德隨想錄》。)

陳雲的另一本書《留德隨想錄》,集結了他留德修讀博士期間的報章專欄,也讓我驚豔。他在三十歲上下時寫就這些文章,年紀輕輕,卻有著特異的思維理路與老練文筆。

旅德經驗幫助陳雲更深入地思考中國與香港之間的問題,思考近代中華文化與民族性的轉變與自我追尋。該書中一段文字寫道:「……凡此種種,都說明了民國以來急於造就統一民族性的牽強與滑稽。身在德國,在碧眼金髮的人中來往,不禁令我反問自己,究竟自己是什麼?中國人?香港人?英國人?廣東仔?還是客家佬?」

他在屆三十歲時寫了一篇〈踏在三十的門檻上〉,文中敘述,自己從小醉心於練拳與丹道,十八歲生日時,曾寫下「仁心道心,有為無為」,並選擇將道心與無為,送給自己。文中一段,可見其年少老成:「在我來說,低飛、高飛都無妨,高飛是要飛高,低飛是要飛遠,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隨興之所至,事事無礙,快樂便大笑,悲傷被啼哭憂鬱,不必像古人,將快樂推遲而只擁抱憂患,也不必像今人,將痛苦推遲而只擁抱快樂。」

我讀陳雲的文章,有驚有喜;但在此同時,陳雲本人透過電腦網路所傳播的內容,也讓我驚詫。他在Facebook上動輒粗口罵人,指責所有的反對意見,用惡毒的言語攻擊泛民主派與左翼人士,很難想像這些文字出自大學教授之手。他攻擊主辦六四的支聯會與參與群眾,將活動當天的暴雨,稱之為「天打雷劈」,他網上行為讓許多人憤怒,雖然有一群支持者,但也有許多人將他視為「瘋子」。

這樣一個多樣複雜,又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對象,實在太令我感到好奇。我們在2013年首次碰了面,碰面之前,我早已聽說,他雖然網路上罵人不斷,但本人待人卻客氣禮貌。

我原本想請他吃飯,但沒想到第一次見面,陳雲就跟約我在尖東海邊的一間粵菜館,餐廳位在二十八樓,往窗外看去,就是整個維多利亞港,後來那頓午餐,自然由陳雲請客。這次會面,我們多少觸及他的政治想法,但可能是窗外的香港風光過於迷人,更多時候,我們談的是台灣與香港的民俗風光,我喜歡新界的田野,他喜歡我的故鄉台東,我們的交談氣氛融洽。他待人雖然極為客氣,但言談之間,也顯得異常自信。

之後,我們透過網路聯繫,也幾次在公開場合相遇,但沒有深談。陳雲在臉書上的表現越來越瘋狂,對左膠的攻擊更加激烈,甚至扯上神鬼之說,用宗教法事來解釋香港之變,並冊封他的支持者(或稱信眾?),說是向玉帝稟告,待城邦建國之後,將封為城邦文忠公、忠烈侯、妙音公主等。

不僅如此,陳雲在網路上發起「唱紅打黑」,提供各種打擊水貨客、自由行旅客的方法,像是模仿大陸客,在大賣場裡拖著皮箱尾隨陸客、或是打扮成紅衛兵,對著自由行旅客大喊愛用國貨別用洋貨。

這些行動看起不倫不類,卻引起香港政府的重視,中共官方黨報還撰文批評,這些反應讓陳雲自豪,認為自己的方法比左翼社運的抗爭方式來得有效。不過,陳雲也因此不再受知識分子重視,許多知識分子都不願、也覺得不需再討論他的行為與觀點。

陳雲看似失序的行為背後,存在怎樣的思維邏輯?這位熱愛香港本土之人,又在心中描繪了怎樣的理想香港?他的行為又跟他的成長背景有什麼關係呢?

〈陳雲的本土觀〉

我接觸的陳雲是一個簡單、直接,甚至誠懇的人,歡迎任何敏感的問題,也不太發脾氣。他言語自負、但待人客氣,願意將自己較複雜的面向,毫不保留的呈現在大眾面前。他曾對中國作家許知遠說,此生願望是多玩幾個女人,也曾在香港傳媒訪問時說,自己會固定嫖妓。

(《傘裡傘外》作者陳奕廷在香港沙田大會外。水山出版提供)

2014年的春夏之交,我們針對政治有過一次深談,地點選在他嶺南大學的辦公室。嶺南大學以文化批判、博雅教育聞名,校內許多老師、學生都是左翼代表,也就是陳雲批判最力的「左膠」。陳雲領我到校園餐廳用餐,我問他,見到他批評的這些人是否會尷尬?他說,多少有一點,但他們若跟我打招呼,我會回應,如果沒有,我也裝作沒看到。

我們在吃飯時聊起他的過去,他的父親在大陸做過小官,吃過苦頭;到了香港家中又逢變故,這些都讓他特別早熟。因為父親的關係,他既討厭共產黨,又欽佩毛澤東的政治能力,這讓他了解政治的現實主義。

六七暴動之時,傳統左派(所謂「土共」)在港島與九龍抗爭,還丟擲土製炸彈,造成無辜百姓死亡。陳雲所處的新界與之基本無關,但他討厭英國殖民壓迫,也厭惡共產黨,因此總抱著一種隔山觀虎鬥的情緒在關心情勢,這也像他現在的狀況,既關注香港政治、願意發表言論、倡議行動,自己卻始終在電腦前,靜待事情變化。

〈新移民與自由行〉

陳雲泡了一壺熱茶,準備跟我暢談香港本土政治,以及與他個人相關的種種爭議。在他的解讀中,香港真正政治上的本土意識,出現在2010至2011年間,以一開始作用於網路論壇、後來越演越烈,以致報紙出現反蝗蟲廣告的反蝗蟲、反雙非運動為起點。

他解釋,2000年前後出現的本土意識,根植於被稱為「新社運」的文化保育抗爭,爭取的是民主、民生與文化,天星、皇后碼頭抗爭和保衛菜園村抗爭皆屬此類。「他們反對的對象是香港政府、地產霸權,不是反境外的政權;現在反對自由行等本土運動,是政治化的本土運動,是反對中共的。」

「我跟左翼運動者會在菜園村之後分道揚鑣,主要是左翼運動者認為,不應該將壓力放在大陸人上,而應該集中在政府。」但陳雲認為,左翼運動者的道理禁不起檢驗,他們的主張跟港人的切身利益也不相容。

「我們在思想上有衝突,他們這些人也是保護本土,保護本土的目的在於開放這個社會。我們保護古蹟,古蹟是可以共享的,保衛菜園村,農村風光是可以共享的。但是,當目標轉換到奶粉,到醫院床位,這些都是就是要排外的。這樣一來,我的想法就跟左翼想法、普世價值,所謂中港弱勢聯盟吧,就不相同了。」

不僅思想,左翼本身的利益也是個問題。「許多泛民政黨不敢得罪新移民,不敢得罪這些投票意向未明的人,希望可以把他們拉過來,替他們找工作,替他們找公共房屋,承諾許多東西,都出自於政黨選票的考慮。另外也有生計的考慮,很多左翼社運的人在搞福利的NGO工作,他們的很多客人與客戶就是這些比較窮困的新移民。」「新移民的確是很多很窮困,一般本土在香港已經兩三代的,很少會有整個家庭需要救濟,有一部分是有傷殘或者吸毒等特殊狀況,但很少會有整個家庭需要長期救濟。因此左翼這些人反對排外就是從信仰上,他們很難說自己排外。」

陳雲大力抨擊泛民主派與社福工作者替新移民爭取綜合援助之舉;但支持者認為,基本法本來就強調,只要成為香港居民就可以領取綜合援助,七年之限就是一種身分上的歧視;另外,會領取綜合援助的都是窮困之人,香港政府非常有錢,並不會因此產生財政負擔。

陳雲認為這是左右之間最大的分歧:「我也不計較錢,香港政府的錢確實很多,如果他們不是拿正式的綜合援助,是拿關愛基金,或者是其他非正式的政府補貼,我一點都不反對,我反對的是他們拿的是正式的國民福利,反對是他們還沒注滿七年成為正式永久居民而享用這樣的福利,這樣違反的國民的原則,違反了融合的過程。」

陳雲強調,這是本土政治與福利政策之間的平衡問題。許多支持陳雲說法的網友指出,許多國家都有針對移民的權利限制,香港理應比照辦理。有人質疑,香港與中國大陸是同一國家,不能拿外國相比,但陳雲舉例反駁,大陸有戶籍限制,北京或上海對外省人戶籍遷移的審核,比香港永久居民的條件還要嚴謹,一國之內,地方政府都有權力如此,何況一國兩制下的香港,擁有不同的法律系統,已近乎一個國家。

陳雲思考周延,態度堅定,他批評左翼人士雖然在普選議題上反共,卻在人跟人之間的聯繫上顯得親共、選擇融合,丟失了根本的政治立場,是一種政治自殺。因為,共產黨是有目的的用大量移民來殖民香港:「新移民來到香港後有土共的組織,有中聯辦的外圍組織,他們協助她們融入香港,曚眼的都知道這是共產黨的排頭兵。」

陳雲明確指出,新移民是共產黨的間諜。我問他,若沒有證據,豈可將所有新移民都貼上這樣惡毒的標籤呢?對我的疑問,陳雲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欣然接話。「這些想法我完整地說了兩年,我說這些人的背景是中港兩邊走,利益兩邊拿,在意識上會是『潛在』的間諜,行為上他們可以背叛大陸也可以背叛香港,是『離地』的,變成遊民,中國最喜歡人民變成遊民,用權力跟金錢來統治這群人。這些人一旦共產黨有危機、需要他們的時候,這些人因為有家當在大陸,他們會懼怕共產黨封殺他們的生計與前途,而共產黨也做得到,所以倒向中共。」

陳雲補充道,現在的新移民取得公屋,在這打工,將錢寄回大陸鄉下置產,小孩留在大陸,等到長大再接來香港。過去則不同,大陸人過了羅湖就回不了頭,是拋妻棄子反共,切斷了過去,來投靠殖民地政府的。

我追問,若這推論為真,那有沒有七年之限,不都不具意義?他認為,住滿七年之後,應該有一個宣示,請新移民表達願意效忠本土社會。「也不見得一定要有儀式,但是政府在政治宣傳上應該傳達這樣的理念。這跟普選有直接關係,現在我們是投票選舉,是支持反對黨,我們如果有一天自己可以一票選擇自己的執政黨,這些新移民的本土認同就會增加。」

陳雲對新移民非常排斥,而民間則對大量的自由行旅客更為憤怒。陳雲認為,這些遊客最糟糕的地方在於態度。「大陸孕婦來這裡佔病床,他們面對媒體,沒有愧疚與感謝,只有這裡是中國的一部分,我用的理所當然。沒有一個雙非孕婦或者自由行旅客,面對傳媒說感謝香港的。一個都沒有,你說,香港人怎麼看呢?他們佔了病床,醫師晚了一點到,家屬就打醫生,你說,大家什麼感受呢?

「他們有一個孕婦對著媒體說,感謝香港,可以讓我來這裡生超生、生第二胎、第三胎,讓我可以安居,我非常感激,或者是一些走私水貨地對媒體說,這是我的生計問題,我在大陸的工廠都倒了,所以我來香港謀點生計。問題是,沒有一個人這樣說的。我跟所有批評我的人說,如果你們可以找到一位大陸人這樣說,我會馬上軟化我的立場。」

我問他,你是一個心軟的人嗎?

「是,我是一個心軟的人,而且大家…,老實說,到底大家都是中國人,都受到共產黨壓迫,但是香港必須先保護自己,在有餘力的時候,也必須去救助他們。我認為,香港可以自立時,自然要去幫助這些大陸的窮人,就算他們是壞人,也可以救一個是一個,但是他們如果來到這裡是這種態度,狐假虎威,披著共產黨的虎皮來嚇唬香港人,就應該將他掃地出門。」

他講到這裡,情緒上有些憤怒:「你看,近年我們民主遊行施威,有許多愛字頭的團體會來搗亂,甚至暴力對待和平示威者,根據媒體的追訪,這裡面很多人是新移民,他們成為打手,拿香港的好處,還這樣對香港人。他們拿了身分證,平常住在深圳,在香港買東西,在香港投票,還在擾亂,所以,我看了就是怒氣,就用『唱紅打黑』的方式來鬥他們。」

〈香港需要本土政黨〉

我挑戰陳雲,像這樣的做法,是否造成香港人與新移民生活關係上的緊張與衝突?是否應該將力量集中對政府、而非人民施壓?

陳雲說,要遊說政府,施壓政府,需要反對黨合作,但是在雙非議題上,沒有一個泛民政黨是反對雙非的,連黃毓民一開始也支持新移民。政府是因為蘋果日報登了反蝗的廣告,民間出現了所謂的驅蝗行動,才取消雙非政策。「所以,問題的癥結在於,香港沒有一個保護本土利益的本土政黨,他們面對香港的生存空間,面對共產黨用移民來殖民香港,完全都沒吭聲。所以,很自然地變成民間會有這樣的壓力,去做自我保護。」

但,為什麼香港的泛民政黨不是本土政黨呢?更確切的說,為什麼泛民不肯對大量的自由行、雙非等民生與中港議題表態,並對政府施壓呢?

陳雲笑著說,這真是好問題:「泛民主要政黨民主黨與公民黨的高層是高級中產,他們在中港融合的過程中是獲利的,比如說律師會收到許多商業的業務,而且很多人準備要移民,他們根本就是離地的資產階級。」「過去,香港跟中國大陸之間也存在生存空間與資源保護的問題,但英國人做得很好,所以泛民政黨只要高舉普世價值與民主中國論就有選票,但是他們沒有執政權,有的是道德領導權,現在自己要面對這些生存空間與資源保護的問題時,高舉道德就很難有空間,所以,我才稱我自己對於相關議題的看法、作法是為了執政而準備的。」

陳雲強調,他為了香港本土利益攻擊香港政府,批評者們不但不支持,還扯後腿,說他是法西斯,實在是受夠了,所以要攻擊鬥爭他們。

陳雲認為,沒有本土政黨的部分原因是缺乏金源,選舉困難。反中的情緒主要蔓延在基層,選票不是問題,但是選舉還是需要經費,而財團不會捐錢給反中候選人。所以,陳雲推測下次立法會選舉,應該會有很多本土立場的個人候選人出來,但不會變成一個大黨。

在他看來,自己倡導城邦論,就是希望有本土政權。本土化與民主化其實不等於對抗中共,在地的香港政權可以防範美國力量入侵,金融政策不會一直跟著美國走,對中共是有利的。在當前中港矛盾,普選議題的香港政治環境上,城邦論扮演的是遊說者的角色,一種政治哲學。

陳雲舉了太陽花運動的例子,有許多香港人喜歡台灣,看到太陽花很激動,但深入去看,太陽花的主要訴求就是反對跟中國融合。這種訴求帶來的力量,肯定讓左翼、讓泛民有點尷尬,但香港一般的年輕人會覺得,這樣才是正確的。

〈何謂勇武社運?〉

陳雲認為,佔中組織強調的「和理非非」──即搞運動要「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非常幼稚,效用也值得懷疑,他提倡勇武社運。到底什麼是勇武社運呢?

陳雲說,勇武是一種不排除武力因素,抵抗到底、不畏懼犧牲與流血的態度,武力的使用可以儘量避免,但威嚇要擺出來。辱罵自由行旅客不被社會諒解,他就發明出「唱紅打黑」,模仿自由行旅客托皮箱,以此作為行動升級,這種方式就是勇武社運。

在陳雲眼中,過去強調「和理非非」、「階段性勝利」,喜歡全場一起大合唱的社運模式應該被淘汰。他強調,勇武社運沒有「大會解散」的問題,隨時可以重組,而且目標清楚,大陸遊客會直接受到衝擊。「如果這樣力道不夠,我就會號召更多人,從30位到500位,從商場、鬧區到走私水貨客的聚集地,這樣就會發生衝突,那就會引起民憤,政府肯定要反應。」

我問他,這是未來的計畫嗎?陳雲認真地說,會,只要政府沒有反應,就會這樣做,然後他笑了兩聲,說,最後就會被人打囉。陳雲說,我們拿著紅旗,他們若敢搶,我們就會自衛,最後就會打起來。

我問他這些構想哪來的,他直接說,從義和團。

如果發生嚴重衝突流血,陳雲內心會過意不去嗎?

「不會啊,他們是自願參加的,我也會跟他們說該怎麼做,例如群體行動,例如要跟港獨派撇清,不給對方有藉口,一定要用愛國的名號。」陳雲說,參與這些行動的人許多是在底層生活、或精神上有問題的邊緣人,他提供他們思想與行動方針,但不是組織關係。他冊封這些人為忠義公、妙音公主,則是給他們生活上的希望。

這些做法雖然都有理由,但難道他不覺得自己關閉了與其他知識分子的溝通大門,甚為可惜嗎?

「沒問題,必須要這樣。他們能理解就理解,不能理解就算了。跟下層的人在一起,才可以讓共產黨了解,你們繼續赤化香港,下層的人會反抗。」

我慢慢了解,陳雲激烈、瘋狂的言語背後,不全然是狂妄與過分自信,真正支撐他的,是「城邦的香港」這一初衷:「這一切來自救國的信念,為中國保留一塊地,保留華夏文化道德傳承的血脈。我們香港必須成為本土、有道德理想、傳承華夏文化的政體與政府,這樣才可以在未來給內地成為學習的對象。」

陳雲表示,為了防止赤化,、以太平天國與義和團的方式來跟政府討價還價,這種煽動性極強的網路號召是必須的。他略帶氣憤地說,如果香港有本土政黨,也就不必如此,當前的泛民政黨不怕中共赤化香港,他們兒女讀國際學校,退休之後就準備移民。

我問,你是為了道德的理想,才用不道德的手段去達成嗎?他以無所謂的口吻說:「所謂不道德,也不過是罵罵人嘛,頂多被人打,也不會被人殺了,被人打,也可以打回去,總是洩了憤恨。」

陳雲對自己的一切都充滿自信,他認為自己所倡導的這套理論,一方面是救中國的法寶,有民族的使命,一方面是本土的生存空間,三方面是這些東西對中共有利,過程有點痛苦,但最後會幫助他們政治轉型,形成一個大的類似華夏邦聯,這樣中共內部的壓力也會減輕。

〈自信與盲點〉

他主動地跟我提到他大力攻擊的左翼。

「如果香港有本土政黨,有本土的執政黨,左翼的會有很好的政治位置,就是強而有力的在野黨,監督政府的。但首先是你不能阻擋本土政府的形成,他們阻擋我就會打他們,把他們打垮或者最後轉型我不管,但非得打他們。」「即便,我咒罵他們下地獄這些言語,也不會真的發生,沒關係的,而且我認為裡面真的有些人是共產黨的間諜。」

陳雲會主動提起,可能是因為過去他們曾經共同反對地產霸權、保護菜園村,有些人是他多年的朋友。我接著問他,跟盟友分裂,做這樣強烈的攻擊,難道個人不會有痛苦嗎?

「有的,算了。人情上當然會尷尬,但他們太不覺悟,我也就算了。因為我跟他們已經講得很明白,就像我們聊天一樣,很坦誠地將利害分析。我跟他們溝通說,你應該先讓我出去,本土政治成功之後,左翼可以繼續批評;要拆解地產霸權,首先要反對中港融合,再來是民主普選。中港融合是地產霸權的燃料,先拿掉燃料,再藉由民主普選讓他們倒過來。」

這是典型的陳雲思維,他認為自己已想得非常透徹,並且絕對正確,一旦跟你解釋過後,如果你還是反對,那不是腦袋愚鈍,就是別有用心。加上強烈的使命感在背後支撐,使他的言語更加肆無忌憚。

對於網路語言造成的爭議與破壞,陳雲自己也有一套說理:「用下地獄之類的罵法,是因為可以刺激他們,即便會降低說服力,但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我罵這些人,用這樣的方式,他們會去想的,雖然嘴巴說我是壞人,是神經病,但是有些人跟我十多年來有交情,我對人彬彬有禮,忽然這樣子,他們內心會去想的;我跟左翼一起包圍立法會、一起苦行、一起保護菜園村,我現在叫他們去下地獄,他們會去想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陳雲有宗教信仰,他認為罵人下地獄,有一種屬於宗教的警世意義。難怪在陳雲還沒被支持者稱為「國師」之前,他總以「貧道」來自稱。

「我以前從不罵人,第一次罵人感覺是挺痛苦的,因為發了脾氣。即便是裝著發脾氣也會讓自己的情緒不開心幾天。不過,我覺得很多時候我罵人,是罵身分不是罵個人,比如說六四,我不是罵六四的受害者,我是罵支聯會,不要把六四跟選舉搞在一起。」

陳雲回想,環珠三角規劃下的中港融合,促使他寫就《香港城邦論》;而比城邦論更早出現的蝗蟲論,則是一種道德譴責,稱不上歧視。

「我始終認為,做政治要誠懇。」陳雲忽然對我說了這句話。「我到這年紀,夢想就是把中國救回來,從殖民體制中解放,有獨立的人格、空間,成為一種邦聯,真正的民主共和國。做一個文人、思想家、哲學家,最重要的就是坦白,好壞沒有問題,但不要隱藏自己。」

所以你才主動跟來訪者說,你想要多搞幾個女人、有嫖妓習慣嗎?

「其實跟女人上床的機會反而減少了。我那麼坦白,說希望多玩幾個女人,我會嫖妓,反而女人都跑掉了。我將這些說出來,是對人家誠懇,我成為公眾人物,但你不需要道德化我,也不用道德上崇拜我,我就是這樣坦白。這不是刻意做的,是習慣,所以我很瞧不起人的虛偽。」

這次深談結束後,他起身跟誠懇地向我致謝:「謝謝你,這是一次很好的訪問。」我猜想,陳雲心裡肯定挺孤獨的吧。他的政治判斷比很多香港政客都要優秀,他可以透過網路發表想法,他的跟隨者也都會聆聽與支持,但無法產生更多激盪。

佔領發生後他告訴我,在運動爆發前,他曾透過中間人向學聯周永康與學民思潮的黃之鋒邀約碰面,希望可以分享他對之後行動的看法,但最後遭到拒絕。我不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相信被拒絕的陳雲肯定不是滋味。不過,即便此事為真,他過往在網路上肆無忌憚的行為,可能也是對方選擇不見的原因。

從這點來看,他的孤獨是天性,是自己造成的。不過,他可能無所謂。我記得,有次我問他是否有從政意願?他直言,他最想當教育局長,因為他對華夏文化的傳承有很高的使命感,自信沒有人可以做得比他更好;他對我說:「如果是要當特首,會再想一下,如果中共崩潰了,香港要獨立,像是捷克找哈維爾出來,頂一下再交棒,我會願意,但我最想要做教育文化的東西。」

陳雲是一個特別的人,無論你討厭他、相信他,或認為他只是一個沉溺於自我的人,都無法否認,他是香港唯一一位用一支筆就能掀起政治狂潮的書生,他的瘋狂與才能就像太平天國的洪秀全,帶給邊緣之人狂想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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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職於網路媒體,喜愛閱讀、新聞寫作,偏好政治、歷史、棒球、本土文學。本文選自《傘裡傘外》第十一章,作者在書中訪談18人香港性人物,追索四代香港人的民主之路。本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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