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送達的遺書》選摘(3):老子就是臺灣黑五類

2015-02-17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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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5月19日,年輕醫生黃溫恭被槍決於馬場町。(圖為馬場町紀念公園之碑文)

1953年5月19日,年輕醫生黃溫恭被槍決於馬場町。(圖為馬場町紀念公園之碑文)

「老子就是臺灣黑五類!」黃大一啐了口氣,點起根菸。白色的煙霧瀰漫在狹仄的客廳空氣裡。客廳深處,掛著黃大一以催眠學者身分赴中國演講的海報,他還是業餘古生物學家與玩石家。憑藉著對古生物化石的熱情,成為兩篇《自然》(Nature)論文的主要作者,是臺灣學術圈少見不具博士學位仍能兩度登上《自然》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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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另一個身分,和他的生命歷程有著更深刻交纏的關係。他是白色恐怖年代燕巢支部案受難者黃溫恭的遺子。

黃大一亮出二○一三年四月號的《自然》雜誌。在他的協助之下,中興、成功大學與國家同步輻射中心學者論文首度登上雜誌封面—這篇論文的封面照片被《自然》選為二○一三年度照片,更被歐美科學界選為二○一三年十大傑出科研成果第四名。他忿忿地說,「老子因為白色恐怖沒有拿到美國的博士學位,在臺灣就到處吃鱉,包括臺灣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五位臺灣學者同時登上《自然》封面,但就是老子我沒有博士學位。今天為了中華民國好了,取得了這樣的紀錄、光榮,誰來鳥我們?馬英九會接見做麵包的,打球的,可是在學術上為國家爭光的,他甩都不甩。」

(黃大一的科研成果登上2013《自然》月刊封面(左)/右圖為成果發表會,取自中興大學官網)

從小,黃大一懵懂知道自己生長在一個特別的家庭。

黃大一說自己也許頭上長角,也許天生反骨,但談到父親,他說,不知道。曾經他對父親的事情只是感覺,對細節一無所知。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僅知道戒嚴時期,舉凡出國都需警總批准出入境證,當時黃大一業已取得美國埃默理大學(Emory University)四年直攻博士的獎學金,出入境許可卻遲未發放。直到後來,藉由人脈疏通,甚至走後門向相關人員塞了紅包,這「運動」方收效果,得以前往波特蘭州立大學(Portland State University)就讀碩士班。然而,幾年後,黃大一的小妹黃春蘭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她從小品學兼優,更以優異的成績申請到密西根大學(Michigan University)的研究所與全額獎學金,卻無法取得護照,出國留學的夢想便這樣硬生生給窒死了。

黃春蘭那時只是等待,等待那不知何時能夠取得的護照。黃大一也在等待,等著已經取得獎學金與入學許可的妹妹,一同來到美國。對黃春蘭而言,那是行屍走肉的一年,無所適從的一年。

那一年,已在美國的黃大一,為了等妹妹,錯失了完成博士學位的機會。

「那時候,我在俄亥俄州立大學(Ohio State University)念博士班,為了等妹妹,四月時決定不跟指導教授轉去堪薩斯州立大學(Kansas State University),妹妹原本說好暑假就要來美國,但後來妹妹拿不到護照,沒辦法來美國,讓我在堪薩斯州立大學那邊、還有俄亥俄州立大學這邊兩頭空,才沒拿到博士學位。」黃大一說,「我後來打電話、寫信給原本的指導老師,他說,如果你四月有跟我過來,其實就沒事了。故事就不一樣了。但我是當哥哥的,如果要我重來一次,我也不會後悔,我還是會等。⋯⋯.至少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妹妹,特別是我這個妹妹,從小連父親都沒見過啊!」

國民政府是如何耽誤這些人的青春,只因,他們有個「錯誤」的出身。

「一九七二年的時候,我從松山機場起飛,基本上就抱著一種不可能再回來了的心情,一種被自己國家驅逐出境的感覺,流亡的心情。」黃大一熄了菸,說,「出發之前去姑姑家辭行,姑姑就講,男兒志在四方,何必埋骨在故鄉?」

美國博士班的學業中止後,黃大一進入業界,編寫了中文電腦的達意輸入法。一九八八年輾轉回臺,應蘋果電腦之邀,開發中文世界第一套標準字體。其後,黃大一創建玩石家地科協會,發現祿豐龍的胚胎,透過恐龍胚胎化石內的有機殘留物,與海外團隊合作,一舉將臺灣五名學者送上權威雜誌《自然》的封面故事,這篇論文加上之前的首篇《自然》論文,讓他獲得中興大學的傑出校友表揚。

只是這些可曾彌補痛失父親的缺憾?黃大一赴美之時頗感唏噓的,那被自己國家流放之感,又何能一刻獲得削減。

反正這些,父親黃溫恭,都已經看不到了。

(黃溫恭(左)與他寫給兒子黃大一的家書。衛城出版提供)

一九五三年五月十九日,黃溫恭就著獄中微弱的燈火,危危顫顫地給家人寫字,隔日清晨,就是槍決的執行日了。他的判決自徒刑十五年,被蔣介石大筆一揮改判成死刑,寄予家人的每一封信,實已都是絕筆之詞。這回雖將訣別世界,他仍要對自己深愛的土地與人們發聲,只是婆娑的淚眼裡,視線如何能再如光如電,落手的筆跡,又如何能不震顫而凌亂。

卻已沒有時間了。

初夏的夜晚,半夜三更仍令人發寒。是死亡已近迫而來,卻還有那麼多理想,有那麼多要為臺灣付出的壯志未酬。可這時,時間站在威權與審判者的一方,硃筆一揮,一個被指摘為叛國者的黃溫恭,已無時間再感絲毫不甘。

這是他生命最後,最為短暫又漫長的午夜時分。

僅能疾書,僅能振筆,黃溫恭逐一寫信給自己結縭六年的髮妻,乃至小姨、稚子與幼女,他那尚且未能謀面的么女,他懇切地想要擁抱、親吻一回的么女。只剩幾個小時了,該怎麼好好訴說自己的想念。他想像著,想像著自己的大兒子能成為鋁一般有用的人才,會成為土木工程師,而那有著絕佳音感的長女,可能成長為有名的大音樂家嗎?至於么女,自己未曾相見的女兒,那兩張襁褓中的照片是他思緒唯一所能寄託之處,他看著她白胖的面頰,身為父親的片面遐想,她若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律師,該有多好。

這些幻想如露如電,孩兒們的形影轉瞬就要消逝。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指掌已因久握鋼筆而僵硬,日漢交雜的字跡,也愈呈紊亂。

先前的通信裡邊,妻要他臨刑前穿上球鞋,要他,切莫忘記把手放進褲袋。如此,即使屍身面孔模糊,家人領屍時也能很快認出他來。可他不希望這樣。在給妻的遺書裡,他寫道,屍身不可來領。別來領。他想,這塊土地—這亂世中的土地—還需要更多濟世的醫師,而倘若這具屍首能捐贈予臺大醫學院或其他的醫事人員訓練機關,當能讓學生們做大體解剖,習得更多的知識。先前,在獄中落下的兩顆牙齒已寄回家裡,在他口腔裡留下陰惻惻的空洞,那就是他的遺體了,就當作是他遺體的全部吧。

他將五封遺書摺疊再摺疊,如他短暫的三十三年人生。路竹的童年,臺南二中的求學時代,越洋赴日修習齒科技藝,再接受日本徵召赴東北擔任大戰關東軍軍醫。而今,他回到臺灣,因目見國民政府的腐敗而決心為臺灣做點什麼的此時此刻,臺灣,故鄉,竟成為他命喪槍下之處。五封信,近六千五百字,纍纍牘牘都是生命的呼告,他把自己摺起了,把自己和島嶼共生的命運摺疊,再摺疊。天際乍現了魚肚白。這會是最後的時刻了嗎?他仍握緊了右手。他會記得的,他要將右手放進褲袋。那是他與妻最後的約定。對家人,對世界,他總還有那麼多話要說,然而如今,他已無話可說。

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日清晨,馬場町槍聲響。

三十三歲的黃溫恭,被控以叛亂罪名,與臺灣省工委會燕巢支部案同案陳廷祥,同時也是他童年以來的摯友,於同年同月同日死於同地。

*作者為詩人、財經記者、作家,最新作品為《棄子圍城》。本文選摘自《無溝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白色恐怖年代失落的人》,本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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