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專文:海邊,風很大─召喚思考 雞蛋與高牆

2022-02-06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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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忠政老師守護藻礁,雖然公投結果事與願違。(攝影:焦點事件 梁家瑋∕作者提供)

潘忠政老師守護藻礁,雖然公投結果事與願違。(攝影:焦點事件 梁家瑋∕作者提供)

雞蛋與高牆,是春上村樹在接受以色列〖耶路撒冷文學獎〗時,發表致答詞時的一句比喻,很多人都耳熟能詳。我倒沒那麼深知,或許,是在不經意間,把高牆想成是石頭那回事了。想當然耳帶給人的習性;倒並非自以為是,而是被自己的慣性認知給矇了。這很尋常出現在快速流通的社群媒體或社會交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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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聽了這句話,並記在心裡。卻是在一個人群湧現的草坪上,為了一場環境抗爭,一位退休教師演講時的開場白。他,應該已經幾乎家戶喻曉:為了一片海灘上擁有7600年生態歲月的藻礁,他奮鬥不懈,也虛心不止。面對的,卻是迎面而來的撞擊,如狂風疾掃;是全面的政治欺瞞與壓迫。在目前這樣子,全球性的民主政治體制,皆因為過度氾濫的金錢介入,以及不斷升級的新冷戰鬥爭,導致民主以合理化的霸權姿態,帶著無比傲慢的凌越面目現身的時代,討論政治其實迫切而虛無;當然,這樣子說,不代表不關切或介入政治。相反的,應該要以另一種思索介入。

其實,村上說這句話的來龍去脈頗值得玩味。因為,〖耶路撒冷文學獎〗是以色列頒的獎。這意味著得獎者可能站在以色列這方,正當化對於巴勒斯坦的入侵與欺蔑。特別是村上得獎時,正值加薩走廊戰事緊繃之際。重要的是,恰也在這樣的時刻裡,作家說出了他的關鍵詞,這背後意味著:他刻意要在這險要時刻,去領這充滿爭議的獎項,並在致詞時說出:「轟炸機、坦克、 火箭、白燐彈、機關槍是堅硬的高牆。被其摧毀、燒燬、擊穿的非武裝平民是雞蛋。」

也只能說,這是一個小說家,以文學家身分展現的,有如詩人一般的智慧。任誰都知道,在這個脈絡下,高牆所指的是哪一個國度,而雞蛋所指的又是哪一個國度。前者,當然是他演講的所在地---以色列;後者,則是緊臨一旁並備受軍事力量脅迫的巴勒斯坦。村上春樹,身處耶路撒冷,站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對著頒獎給他的以色列文化當局與一般民眾,說出了他內心的坦言:停止再以西方帝國支持下的軍事、政治強權,欺凌弱小的巴勒斯坦。無疑地,這需要十足的勇氣;支持這勇氣的,其實是他的良知與洞視。良知,和作為一個人對於「恨」所帶來的仇懟有關;洞視,則展現了一個人如何面對「愛」這個言易行難的字眼。

村上春樹。(美聯社)
村上春樹。(美聯社)

只能說,作家村上春樹做到了這一點,至少在那頒獎典禮的致答瞬間;那麼,引用這席話的環境運動者,以他退休之齡,瘦瘦的身子卻高昂的鬥志,親切地在媒體攝影機與民眾面前,講演一開始,便這樣說:「假如這裡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他引用作家的這席話,顯得坦然和自然。在我認為,因為他相信終結政治仇恨,才能致力於平民大眾的相互關愛。這和一個人對於自然環境的「愛」,相信會是息息相關的。在麥克風前說話的那個早上,語氣一貫平穩,除了呼籲之外仍是呼籲,沒有太多激情;但有堅定的批判,是他略顯疲態的雙頰間,吐露出來的語氣。陽光下,眾人將眼神聚攏過來,接下來,是街頭環境劇場的登場與遊行抗議及陳情。那一天,他在行政院前層層拒馬間遞陳情書時,行為藝術者手舉一只藻礁的屍身,如若一顆脫了水的珊瑚礁,在身體與額際來回遞換,雙手像是伸向那片退了潮的海邊,滿滿的藻礁,是生之初聚集的海洋部落。

他說了,海邊風很大。像在細數海洋部落面對日月更迭的漫漫歲月,潮起潮落的海水,孕育著自然生態。記得,是春天的某一個日落時分,在迷陣一般亮著詭異燈火的電廠高牆間,紛亂地循著找不著落腳點的GPS定位。車燈的前方,是暗夜的蒼茫。直到日落的夜晚,終而在一處木麻黃旁的哨口,登錄檢查的姓名,踏臨沙灘,頭一回,抵臨藻礁現場,原來是此起彼落坑疤處處的綿延海灘;一場往返的海岸行腳,夜暗裡,潮聲像在內心訴說甚麼起伏的耳語,一傳十傳百傳千傳萬...直到眾數。低頭,是燈火,是螃蟹與海藻,是千姿百態叫不上名稱的魚貝;然則,蹲下身以長筒雨鞋專注在潮面上的,恰是他鉅細靡遺細數海中生物的身影。

再一次去,沙灘上留下午後的鞋印,腳蹤交錯著無聲的吶喊,因為抗議的聲浪,在島嶼的城鄉傳遞;而退潮後,海灘的浪潮聲,從遠方時而呼嘯而來,像似對臣服的眾多環團,襲來陣陣韃伐的衝撞。這時,沙灘上,撲下身去的行為藝術家,逕自驅動著他以意像陸續更迭的理念,直到身體與裝置,在一面撕成條狀的黃色警戒膠布間,完成由時間之內朝向時間之外的畫面:珍愛藻礁。那個日午,海邊照常風很大,一個老人在時間中,坐著;在一張低矮的學生椅上,不斷陷落下去,他的雙腳下是風起的沙層。一吋一吋,從背後看,他陷落的坐姿,恰是與千年藻礁無聲對話的脈動。老人,身影,陷落,行動藝術...再再讓我想起,在街頭演講中沉思著雞蛋與高牆的,他。

後來,是那個難忘的夜晚。風,吹響也吹皺著好幾百萬關切這片海岸的人心。因為,謊言靠在一片高牆上,真實是逐漸被權力剝落的羽翅;寒風中,羽翅依稀抵抗,遠近傳來歌聲,藻礁無聲,歌詞中哭泣的象徵,卻轉化成了飛躍的翅膀,朝天空飛去。海洋、沙灘、歌聲,以及一個飛起來唱歌的著名電影導演。他的身姿,他的話語:「是藻礁永存,或藻礁永別!」。傳遞著,在高牆間迴盪著,回響著。彷若永遠的潮浪聲,傳來。

潘忠政(見圖)引用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以卵擊石」名言,強調應該要為不能發聲的環境站出來說話。(取自華視直播)
潘忠政(見圖)引用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以卵擊石」名言,強調應該要為不能發聲的環境站出來說話。(取自華視直播)

於是,我明白了:風大的海邊,在召喚我們去思考村上春樹的那篇致答詞,他接下去說:

我們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 分別是一個雞蛋,是具有無可替代的靈魂和包攏它的脆弱外殼的雞蛋。我是,你們也是。再假如我們或多或少面對之於每一個人的堅硬的高牆。高牆有個名稱,叫作體制(System)。

接下來這句話,自然指的是在加薩走廊的無情轟炸,帶來的殺戮與淌流過家門的鮮血;婦孺孩童與老人,茫漠的眼神,像在控訴這世界偽善與矯情,甚過於直接的殺戮。文章,接下去這麼說:

體制本應是保護我們的,而它有時候卻自行其是地殺害我們和讓我們殺人,冷酷、高效、而且系統性(Systematiclly)。

海邊,風很大。那風,卻吹響了心中的法螺。聲音,似乎在海風中傳遞,是號召嗎?倒不如說是見證。見證一個在民主制度下犧牲的生態體系。於是,在一場記者會場,應他的邀約,我站起身來,朗讀一首詩、一段文字。我說:現在,一切都在險厄的邊緣,潮浪退遠時,鋼釘利劍恰恰釘在棧橋下的藻礁上;總統來了,她說:藻礁沒有被破壞。如果真是如此,難道真的是被犧牲的藻礁,妨礙了天然氣運輸,理應受利劍鋼釘的鏟除死亡而浮出礁屍嗎?

行為藝術現場 攝影:許斌∕作者提供
行為藝術現場 攝影:許斌∕作者提供

有些激動,卻沒有太多的激情,這是一種認知的所然。不知未來的哪一天,我想,在我的夢裡,終將會出現一張背影,看著自己的發言像一顆雞蛋,打在一睹被謊言所粉飾的高牆上。那瞬間散開的蛋汁,像一朵花般轉作一張忿忿的臉孔,再漸次地,浮上天空化做一朵無聲的雲,凝視著地面。那時,天正晴朗;而他,朝著眾多人影雜沓的方向走去,越過了暗處裡的 一道門。他打開,門已消失,眼前一片退潮的海灘,藻礁滿滿,凝視著灘岸上彷若一堆垃圾的謊言。

海邊,風,果然很大。一片烏雲在暗黑中遮掩過來,只剩一道陽光穿透雲端。他,抬頭。浪潮繼續推擁著沙岸。日落到天明。他,仍然用自己的聲音,不斷測試著村上春樹 的那句話:「假如這裡有堅固的高牆和撞牆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然則,這個世界呢? 我問著,內心再次感到陣陣夢魘,荊棘般的刺痛。

某一個清晨,醒在困頓中,因為,未竟之路仍遙。腦海中,閃過齊柏林導演拍過的一段影像;再次仔細看了那部空拍影片:海岸線是島嶼的界線與無限,粉紅是藻礁見證島嶼存亡的色澤。

那個 半睡半醒的清晨,心頭想著:華嚴經裡的一句話:「莫忘初衷,方得始終」。我們總以為前四個字上口了,就明白了。重要的是:後四個字,卻不被情理所深究,像我就是。

*作者為詩人,作者,劇場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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