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的最後幾個月，體驗到了共產黨的某個脆弱時刻，黨居然把一個有兩千萬人口的城市，成功帶回較簡單的歲月。那是二○一二年十一月，黨著手清理首都，以備舉行十年內最神聖的事件：中國共產黨的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兩千多名黨代表集會在京城，最高潮處是新政治局的揭幕，並被委以帶領人民共和國走向未來的重任。在準備期間，中宣部要求其遍布全國的辦事室創造出一種「簇擁推動十八大勝利召開的氛圍，另外，網路上的宣傳也要達到高潮」。檢查人員切斷了網路上談論貪腐及陰謀的新帖文，封鎖最新的雙關語，另讓網路上那些令之難以忍受的玩笑來源，全都噤口：有個任職於北京某投資基金的男子翟小兵，發了一條推特冷笑話，把十八大比擬成一部新的關於世界末日、天地毀滅的電影，於是被捕，關了三星期。
（作者離開北京前與友人合影。上海外灘畫報）
對實體領域裡的威脅，黨一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出租車公司下令司機們拆掉後車窗的搖軸，以防止乘客做出擾亂式的行為，比如「放出有口號的汽球，或有反動信息的乒乓球」。公交車的車窗都用膠布貼封起來。北京市禁止湖上遊船行駛，禁售孩子們玩的遙控飛機，還下令鴿子都關在籠裡──雖然沒明說為什麼，但或許是預防鴿子攜帶可爆裂的東西。人民大會堂前，特殊滅火隊已經定位待命，原因是，擔憂有西藏人計劃自焚，以抗議北京當局對他們故鄉實施的政治、宗教政策。而在十八大會議上現身在人民大會堂的西藏人，只有官方的西藏特派團，他們帶來的新聞說：他們的首府拉薩過去五年中，四度獲選「中國最快樂城市」。
在大會開幕中，即將卸任的胡錦濤國家主席發表了最後的公開演講，標題為《堅定不移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奮鬥》。其中有些十分簡練的警句：「我們絕不照搬西方的政治制度」。國營新聞媒體報導，一位女性黨代表聽到演講是如此感動，以至於她「哭了五次」；另一則新聞說她鼓掌三十五次，手都麻了。
十八大開了一星期之後，我擠進記者群，為了那個幾乎人人都在等待的瞬間：揭曉新的政治局中常委。中常委由七名男士組成：五人將任職五年，而國家主席及國務院總理按理服務十年。此一場合叫做「媒體見面會」，話雖如此，卻不准媒體發問。首先上台的人將成為國家主席，他是黨的總書記習近平，出生在良好的革命世家，父親是黨「八大元老」之一。就個人而言，他與前任胡錦濤差異極大。習的臉龐紅潤而圓，熊一般魁梧的身材，語音豐富如廣播，喜歡穿寬鬆的西服。整個人叫人想到美國喜劇演員傑基．葛里森（Jackie Gleason）的程度，更甚周恩來。他說：「我們的人民熱愛生活，期盼有更好的教育、更穩定的工作、更滿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會保障、更高水平的醫療衛生服務、更舒適的居住條件、更優美的環境，期盼著孩子們能成長得更好、工作得更好、生活得更好。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就是我們的奮鬥目標。」（註）
習近平語彙清新，大致上擺脫了黨的老套。然而習近平和他身邊站著的幾個人，這一畫面驗證了黨的意志，不允許自己的未來跟過去差別太大：目前領導國家的七人中，四人出身自共產黨權貴世家；黨一度煞費苦心，避免給人用人唯親的感覺，可現在它把政治穩定擺在最高，其新接班世代的統治權來自世襲的比例，為人民共和國史上之最。外表上，黨矢言以「民主、開放、競爭、用人唯賢」來簡拔官員，但政治觀察者能由政治世家、黨內大老及權力派系的密室協商中，而推測出接班的梯隊。有心改革的人不會獲選，贏家都是忠心梗梗的保守派。劉雲山是老練世故的宣傳官員，張德江的經濟學是在北韓學的。他們尊奉前例，願意順從，甚至擴及其服飾外表：他們登台時，都穿深色西裝打紅色領帶。他們的頭髮也都染成一樣沒特色的烏黑光亮，無人破例。
…………
兩星期後，這七人首度合體在人民大會堂外亮相。他們挑選了一個象徵性的背景，看來不是要眺望未來──比如說，一家科技公司或大學──而是國家博物館裡一個叫「復興之路」的特展。該政治展覽一如館方所述，描繪了「中國沉淪到半帝國半封建社會」之境地，而在共產黨手中得以拯救。習站在展覽之前說：「每個人都有理想和追求，我們說的每個人都有夢想……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就是中華民族近代最偉大的中國夢……國家好、民族好，大家才會好。」
習近平談到的「中國夢」很快就變成看板及電視上的口號。有一個星期，中國夢就在《人民日報》頭版出現二十四次。有個選秀節目叫「中國夢之聲」，黨派遣「精神文化宣傳團」往赴非社會主義國家，傳播大義。科學家受鼓舞提出「中國夢」的研究計畫，藝術家被聳恿繪製關於中國夢的「傑作」。習鼓勵軍方做「強軍夢」，黨的宣傳首腦劉雲山下令，將其寫進教科書，確保它「進入學生的腦中」。
中國夢半是宣稱事實──中國在復興，半是承認中國的野心。有些抱負比其他的容易實現。為了繼續當執政黨，共產黨曉得，它必須允許人民繼續繁榮。它打算再蓋十萬英哩的公路、五十座新機場，再修築五千多英哩的高速鐵路。但是，新執政者曉得，普通人民有更急切的關注，於是一就任便矢言提升最低工資，允許儲戶靠著存款能賺更多錢。
要滿足對真相的追求，看起來越發困難。掌權的前六十年，共產黨靠著審查制度、保密及恫嚇來維持穩定，可目前它面臨著充斥著懷疑、揭發的文化，免於恐懼的自由也越來越多。有著現代牆壁及塔式屋頂的中宣部，依然屹立於長安街──是個思想矛盾的紀念碑。最後一次騎車經過時，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若是有朝一日中宣部的總部掛上招牌，那就意味著中國領導人已走出象牙塔，全然融進周遭的現實。
最困難的事情很可能是滿足信仰的追求。中國已身處意識形態停滯的狀態；沒有任何政治派系能宣稱自己有優勢。民族主義還會多次爆發，政界裡還會有新的煽動家來玩弄恥辱感，但那些情緒傷害黨的程度，要大於對黨的鞏固。共產黨把中國設定為反「普世價值」的國度，這確保它將面臨更多訕笑、更多抗議、更多劉曉波的空椅子（註）被不斷提及。黨也在強化中國人的認知，以往的國恥，還有應為國恥負責的人，不會受到寬容。
中國開始時作時輟地接受自由市場三十年之後，目前已無單一的、可以團結一切的主義──沒有「主旋律」──而且沒有什麼可預測它將變成哪種國家。習主席揭櫫「中國夢」（Chinese Dream），其用意是它有團結一心的功用，但他的人民把這個夢詮釋成複數的形式（Chinese Dreams）。我湊巧遇見鄰居寡婦金寶珠，她正被我的房東控告，訴訟原因是因房屋擴建被指控偷走了鄰戶採光。金瞧見新聞上的新口號，對我說：「我的中國夢是什麼？不過是在我的房子裡多住上幾年罷了。」
沒過多久，網管就得忙著從網上拿掉形形色色的照片，照片上人們手持標語，上頭寫道：「我的中國夢是公平與公正」、「我的中國夢是習近平能保護我的人身安全及生育權利」。《人民日報》經營的一家網站進行「中國夢」調查，詢問人民是否支持一黨專政、以及他們是否信仰社會主義，當三千名作答的人，對兩項問題都回答「不」者高達八成時，調查就突然撤架了。以往人們說，自己的東西被刪除叫「被和諧」。此時他們說「被夢掉了」。
＠註：此段為習近平在常委見面會上的講話。
＠註：2010年10月10日，諾貝爾和平獎典禮現場，獲獎者劉曉波缺席，大會以一把空椅子向身繫囹圄無法現身的中國民運人士劉曉波致意。
＊作者為《紐約客》(The New Yorker)記者，於2005年到2013年派駐北京工作與寫作。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逐財富、真相和信念》(Age of Ambition:Chasing Fortune, Truth, and Faith in the New China)中文版（八旗文化出版）之後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