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客專文:「大躍進」中最悲慘的群體─女人

2021-07-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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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開國大典中的毛澤東,中共建政後毛澤東發動的大耀進,對中國造成極大的傷害。(圖/wikimedia commons)

中共開國大典中的毛澤東,中共建政後毛澤東發動的大耀進,對中國造成極大的傷害。(圖/wikimedia commons)

集體化的目標之一是把女性從父權制的桎梏下解放出來,但事實上卻把女性置於更惡劣的境地。在「大躍進」之前,儘管全國各地的情況不盡一致,但總體來說,北方大部分地區的女性很少下地幹活,而南方也只有窮人家的婦女才會和男人一起參加戶外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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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承擔家務外,女性(有時包括兒童)通常還從事副業生產(如製作手工藝品等),以補貼家用。有時候,全村的婦女都會為當地市場生產某種特定產品,如紙傘、布鞋、絲帽、籐椅、籃子和柳條袋等等,生產場所就在家裡,所以很安全。即使在較偏僻的村莊,婦女們傳統上也會在家裡織布、紡紗和刺繡,做出的東西既可以給家人用,也可以拿出去賣錢。

在「大躍進」的浪潮中,這些從未耕過田的婦女被組織起來,每天在軍號聲中起床,然後排著隊下田,從事犁地、播種、翻土和除草等體力勞動。然而,無論她們如何辛勤勞作,工資總是掙得比男人低,因為在當時實行的工分制度下,只有強壯的男人才能達到最高標準,女性則受到系統性的歧視。

來月經請假必須脫下褲子接受檢查

不僅如此,婦女在參加體力勞動的同時,還不得不照顧家庭,無論是縫補衣服還是撫養小孩,國家都幫不上忙,正如上文提到的,那些新成立的幼兒園幾乎起不到什麼作用。因此早在饑荒開始前,農村的女性就已被繁重的負擔壓得喘不過氣來,而當越來越多的男人進城務工後,許多婦女更要肩負起照料老人和小孩的雙重責任。

在一個必須以體力勞動換取食物的社會裡,婦女總是處於弱勢地位,經常受到饑餓的威脅。無論是在大煉鋼鐵的熔爐邊、還是田間地頭或工廠車間,唯一的目標就是追求更高的產量,而婦女的月經妨礙了這一目標的實現,因此被普遍認為是一種生理缺陷。一夜之間,中國人對月經的傳統禁忌似乎一掃而光,即使經期的婦女也必須參加勞動,否則就會受到扣除工分的懲罰,一些男性幹部還趁機羞辱女性。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毛澤東(中)宣布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翻攝維基百科)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毛澤東(中)宣布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例如,湖南成東人民公社黨委書記徐英傑規定,來月經請假必須脫下褲子接受檢查,不願忍受羞辱的婦女只有堅持工作,許多人不得不忍受劇烈的疼痛,有些還患上婦科疾病,甚至有幾人因此死亡。孕婦也不得不工作,而且一直要堅持到臨產之前,許多人還受到種種懲罰。在四川的一個地區,有24名孕婦在被迫下田勞動後流產。一位名叫陳遠明的婦女據理力爭,其襠部遭到幹部猛踢,落下終身殘疾。

一旦遇上心狠手辣的幹部,女性的下場會更悲慘。在湖南城東人民公社,未參加勞動的孕婦被迫脫掉衣服,在寒冷的冬天到戶外砸冰。同樣是在冬天,廣東清遠有數百名沒有棉衣的農民被逼著上工,孕婦和帶著小孩的婦女也不例外,有人膽敢抗議就分不到食物。

在廣州郊外的番禺,懷有七個月身孕的杜金好因為無力幹活,被幹部揪著頭髮壓倒在地。幹部衝著她大喊大叫,直到她昏死過去。杜金好的丈夫在一旁除了痛哭,無能為力。待到意識恢復後,她踉踉蹌蹌地回到家中,神情茫然。突然間,她癱倒在地,停止了呼吸。有些婦女則寧死不屈,一名叫梁霞女的孕婦被幹部強迫在冬天上工,她最終跳入冰冷的河中自盡。

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沒有足夠的食物和營養

在勞累和饑餓的雙重壓迫下,婦女的身體無比虛弱,有些甚至提前停經。這種情況在各地都很普遍,城市裡也時有發生,所不同的是,城裡的婦女可以找醫生開藥吃。北京城南的一家冶金廠有一半女工患有月經不調、陰道炎或子宮下垂等疾症。全廠女工共用一間盥洗室,有些人幾個月都不洗澡,而且工人們長期處於通風不良的環境中,即使是像袁變花這樣的政治積極分子也累得吐血,有時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婦聯進行的調查也發現了類似情況。例如,北京電子管廠的6600名女工中,有一半患有婦科疾病。25歲的吳玉芳1956年進入工廠時身體健壯,但1961年卻出現頭痛乏力、月經不調、失眠、精神不振等症狀,結婚5年後一直沒有受孕。經過體檢才發現,她和其她許多工人一樣得了慢性汞中毒。

農村婦女的體質下降到極點,許多人患上子宮脫垂,即原本被肌肉和韌帶固定在骨盆內的子宮脫離正常位置,下降到陰道內。這種病通常由於身體虛弱導致,當女性經歷難產或雌性激素流失時,就會出現這種情況,其症狀有輕有重,輕者只是子宮頸下垂,重者子宮完全滑出陰道外。

大饑荒中的婦女不僅要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也沒有足夠的食物和營養,所以許多人的症狀都很嚴重。據醫療部門的不完全統計,患有嚴重子宮脫落者,在上海附近的農村地區占到婦女總數的3%到4%,在湖南則多達1/5。真實的情況肯定更糟,因為許多婦女羞於報告病情,幹部通常也會隱瞞,而且農村裡受過專業訓練的醫生太少,許多人根本不知道這種病是怎麼回事。

馮客毛澤東的大饑荒:中國浩劫史1958-1962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馮客毛澤東的大饑荒:中國浩劫史1958-1962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子宮脫垂很難治癒,因為饑荒期間根本無法解決食物匱乏和過度疲勞的問題。農村的醫院很少,即使患病的婦女有錢支付醫療費用,她們也沒有時間拋下孩子和工作長途跋涉去醫院看病。而且許多人害怕別人知道自己生病,所以只好求助於民間偏方。

在湖北,民間醫生用各種藥方(有些是代代相傳的)來治療婦科病。她們把藥粉加熱後塗抹在陰道壁上,並把各種藥材混合在一起治療月經不調。在鐘祥縣的一個村子裡,向王阿姨求助的婦女多達數百人。她家常年有4至5名病人接受治療,她的丈夫則負責從樹林裡採集各種草藥。但這種傳統的治療方法在集體化後經常遭到官方禁止。大多數婦女得不到任何有效的護理,只能堅持帶病勞動。

女性經常成為性侵害的對象,強姦像傳染病般蔓延

除了疾病,婦女還要忍受其它方面的傷害。在這個男性主導的社會裡,處於社會邊緣的女性經常成為性侵害的對象。地方幹部的權力極大,而且社會的基本道德準則已被饑荒侵蝕。不僅如此,許多家庭中的男性外出逃荒、參軍或務工,留在家中的女性得不到任何保護,根本無力抗拒當地惡霸的侵害。

強姦像傳染病般蔓延,僅舉幾例就可見一斑。1960年,在廣州以北的翁城,2名公社的黨支部書記性侵了34名婦女。在河北衡水,有3名黨委書記和1名副縣長被查出經常性侵婦女,其中一人與幾十名婦女發生過性關係。

在衡水以北的賈家莊村,黨委書記強姦了27名婦女。調查顯示,他幾乎對村裡所有的未婚女性都「為所欲為」。曲陌縣黨委書記李登民強姦了二十多名女性,其中有兩人未成年。在湖南耒陽,有些受到性侵的女孩年僅11、12歲。湘潭有一名幹部把10個女孩編入「專業隊」,由他任意侵害。

未受強姦的女性也會遭遇其它形式的性羞辱。在集體化的衝擊下,傳統社會對性的克制和禁忌被打破。中國正經歷著一場大革命,顛覆了世代相傳的道德規範,導致許多1949年前無法想像的變態行為發生。

在湖南武岡縣的一家工廠,幹部竟強迫全體女工裸體工作。1958年11月的一天,裸體工作的女工多達300多人,拒絕脫衣的則被捆綁起來。工廠甚至讓女工比賽,看誰的衣服脫得最快,獲勝者最高可以獲得50元的現金獎勵,差不多相當於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對此規定雖然有人積極回應,但大多數女工當然很反感,但無人敢公開反對。湖南的冬天很陰冷,有女工因此感冒生病,個別人決定寫匿名信向毛澤東反應廠裡的問題。

只要打著解放的幌子,任何人都可以為所欲為

毛澤東是否看了這些信不得而知,但後來有位中央的高官給長沙省委打電話,要求調查此事。工廠的領導辯稱,他們這麼做是為了「鼓勵」婦女以「競爭的精神」「打破封建禁忌」。似乎只要打著解放的幌子,任何人都可以為所欲為。

同樣粗野的羞辱方式還有逼迫婦女(偶爾也有男性)裸体示眾,這種情況全國各地都有發生。在浙江遂昌縣,被控犯有盜竊罪的男女被剝光衣服遊街。為首的周莫英已經60歲,也被迫脫光衣服,還得敲鑼開道,鄉親們為她求情,但幹部完全置之不理。24歲的朱任皎因小偷小摸,被幹部勒令剥光衣服在本村遊行,她「事後覺得無臉見人」,要求換到另一個村子遊街,但遭到拒絕,事後她選擇了自殺。

廣東的一個村子裡,民兵剝光兩名女孩的衣服,把她們綁在樹上,用電筒對著其中一個女孩的私處照,並在另一個女孩的身上畫了一隻象徵男性生殖器的大烏龜。兩名女孩最終雙雙自殺。

【當代中國史學家馮客三部曲典藏套書】解放的悲劇、毛澤東的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當代中國史學家馮客三部曲典藏套書】解放的悲劇、毛澤東的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還一種在檔案或訪談中較少提及的現象,但在任何時代的饑荒中都會存在,那就是性交易。為了獲得食物和更好的工作,有些女人選擇用性來交換,與那些能為其提供安全感的男人保持不合法的性關係。

這種行為大多是偷偷進行的,但地下性交易引起了官方的注意。成都的一個教養所即關押了100多名妓女和不良少女,其中有十幾人是重操舊業——她們在1949年前就從事此類工作,四九年後妓院被政府取締,妓女們不得不接受共產黨的「再教育」,但這些人拒絕自我改造,綽號「老媽媽」的王慶芝還介紹其她女性入行。一些新入行的女性會與男性小偷結成團夥,到全國各地遊蕩,足跡遍及西安、北京和天津。個別人独來獨往,甚至把掙來的錢交給父母,而父母對其收入來源則故意視而不見。

人口販子每個月都將數百名婦女帶回內蒙

上文提到,有些農村婦女逃荒到城裡後,也會以身體來換取食物,這種做法很自然會導致重婚的發生。為了嫁給城裡的男人,許多女人會謊報年齡或隱瞞婚史。有些女孩只有15、16歲,遠低於法定結婚年齡,還有些人已經結婚,但為了生存選擇重婚。有人為了重婚打算拋棄自己的孩子,有人則結婚沒幾天又返回農村的家裡。

在農村更為普遍的現象是以婚姻為幌子進行交易。1960年大饑荒最嚴重時,河北有個村莊婚禮的數量翻了七倍。新娘大多來自赤貧地區,有些年僅16歲。她們結婚時要求男方為其家人和親戚購買衣服、食物和其它物品,有些人婚後不久便離家出走,還有六、七個將娘家的其她女性成員介紹給丈夫,導致其重婚。

販賣婦女的案件也很多。例如,來自內蒙古的人販子分散在全國各地,每個月都將數百名婦女帶回內蒙,其中大多數來自災情嚴重的甘肅,也有些來自山東,有些是已婚婦女,有些是寡婦,有些則是未成年的孩子。受害者來自各個社會階層,包括學生、教師,甚至幹部,絕大多數是被強迫的,有些人甚至被轉手多次。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僅在內蒙的6個村莊就發現了45名被拐賣的婦女。

婦女總是處於社會的邊緣,許多人受盡羞辱,身心疲憊,還常常被男人拋棄,而最讓她們痛心的時刻,莫過於不得不決定如何分配微薄的口糧。在大饑荒剛開始的時候,家裡的糧食首先要滿足男人的需要,這不僅緣於父權社會男尊女卑的傳統,還因為在集體化的制度下,婦女掙的工分比男人少,即使沒有饑荒,女性分得的糧食也少於男性。

饑荒到來後,似乎整個家庭的生存最終取決於男性外出覓食的能力,因此男性的生存更加被置於女性之上。但隨著災情的加重,許多男人選擇外出務工,女人在家不得不獨自面對嗷嗷待哺的孩子。許多人無法忍受孩子的哭鬧,更難以決定如何分配稀缺的食物。一位叫劉溪流的母親與自己的孩子相依為命,她因生病無法上工,被公社扣了6天的口糧。最終,她實在饑餓難當,便把孩子的口糧吃了,孩子很快就餓得痛哭流涕,劉溪流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吞下燒鹼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巨大的折磨大多緣於性別歧視

大饑荒中的女性,不得不忍受情感上的苦惱和肉體上的痛苦,以及心理上的自卑和羞辱,這種巨大的折磨大多緣於性別歧視。不過,歷史研究表明,在許多貧窮的父權制社會中,婦女的死亡率並不比男性高多少,而在孟加拉的大饑荒中,男性的死亡率甚至超過了女性,以致歷史學家麥卡爾平(Michelle Burge McAlpin)提出「女性耐受饑餓的能力可能超過男性」。

正如本書前幾章所提到,當生存面臨困難時,女性通常更擅長尋找辦法,要麼到野外覓食,要麼尋找替代食品,或到黑市上交易,因此女性並非是饑荒中最脆弱的群體。與她們相比,受傷害更深的是孩子和老人。

*作者馮客(Frank Dikötter),香港大學人文學院講座教授、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資深研究員。本文選自作者著作「人民三部曲」—《解放的悲劇》、《毛澤東的大饑荒》、《文化大革命》(當代中國史學家馮客三部曲典藏套書∕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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