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生專文:墮落者的翻轉

2021-03-1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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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及,本書作者表達其對於正義與司法的期許的方式並非正面表列,而是憑著自己本身的經驗以及新聞報導,告知讀者現實的司法世界。(資料照,取自pixabay)

作者提及,本書作者表達其對於正義與司法的期許的方式並非正面表列,而是憑著自己本身的經驗以及新聞報導,告知讀者現實的司法世界。(資料照,取自pixabay)

本書的作者吳忻穎女士,曾擔任過三年九個月的檢察官,初期在澎湖地檢署服務,因該處另有一位資深吳檢察官,所以大家稱其為小吳檢。其後,她轉調新北地檢署,不久離職,並中輟台大法律學院研究所博士班的學業,飛到德國繼續圓其進修之夢。在此期間,作者無法放棄長達三年九個月的紫袍夢,寫下了無數的文稿,敘述了對於正義、司法專業以及法律人的期許,如今終於能夠將這些企望、期待集結成冊予以出版,此誠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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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作者表達其對於正義與司法的期許的方式。一般而言,或許是基於與人為善的「美德」,在表達這些期許時,通常都會採取正向表列的方式,先一一說明理想的內容與條件,然後規畫出幾條達成目標的途徑,再說明其中會出現的障礙,最後舉幾個會令人熱血沸騰的案例,鼓舞人心,並以此做結。這樣才不會惹人非議,且又能表現出倡議者高尚的節操。然而,本書的鋪陳卻與此截然不同。作者憑著自己本身的經驗以及新聞報導,編織了一個異樣的世界。

書中從檢察體系中首長的作為以及其他檢察官的附從行為開始,道盡官場上為求升官的各種醜態與阿諛,其後開始敘述警方為求績效的諸種陋習,最後描繪新聞媒體追求腥羶的現實。作者聲稱:正因為這三種人糾纏在一起,使得司法的正義無法伸張,整體邁向墮落一途。

我不會否認本書陳述的事情,因為我曾見識過檢察官們升官時刻的黑函攻擊,更於研究計畫中發覺警察績效制度與專案間的貪腐機制,遑論一味追求腥羶的媒體醜態。這也是為什麼在閱讀本書的初稿時,我對所見的內容並不驚訝,甚至還有點麻痺。不過,想來一般比較不會接觸到這些內幕的常人,看完本書後應該會瞠目結舌,或甚至更加不信任司法吧。姑且先不論我這種非實務界的專業人士或司法素人的反應,我相信這本書一定會令從事書中所述職務的擔當者非常不愉悅或甚至不舒服,進而批評本書以偏概全。會造成反感的原因,並非本書說中他們不願公諸於世的醜態,而是這本書如此敘述這些現狀,會被認為是在抹殺其在職位上所做的所有努力。他們知道,本書所述的內容是事實,但並不認為這些內容這是在說他們,反而認定自己是被颱風尾掃到而已。換句話說,他們會認定「那是『他們』,不是『我』」,且認為本書雖然說出了部分的事實,卻藉由這樣的訴說污衊了神聖的職位。如此一來,不論是什麼人,都不會真正直視本書提到的現象,更不用論去思考如何改革。

本書的文體錯了嗎?其實也不盡然。關於這種敘述方式,最簡單的回應就是一句話:此乃作者性格使然。但是,這並不能確切地掌握到此類文體的意涵。1980年代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接觸到日本無賴派旗手口安吾的作品,不論是《墮落論》正續二篇或短篇小說集《盛開的櫻花林下》,都在在刺激了我的想像,甚至因此在1991年自己博士論文的最後,留下當時備受審查委員質疑的一句話:「親愛的日本人啊,墮落吧,只有這樣才能獲得自由。」當年我透過整理官方期刊的內容,將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不斷虛偽地高揭「和的精神」旗幟下掩藏的行刑實態,一一揭露出來,說明日本戰後的行刑現實,不外就僅是抹滅個性、要求順從的文化與社會結構霸權的實踐而已。當年我寫這本博士論文的目的,僅是想讓日本人直接面對現實,而不是不斷地利用高尚的目標來掩飾一切。口安吾所謂的「墮落」,不外乎就是放棄虛偽的掩飾,直接面對現實。然而,這卻是一個極大的挑戰。現在回想起來,我當年確實是在論文裡用了過於露骨的描寫,結果惹起非議、反感,根本引不起反省。更何況,整本論文並沒有做出任何反省過後應有方向的指示,所以通篇僅能算是失敗之作。

回國任教後,再度檢視自己的博士論文行文,發現我完全忽視了《盛開的櫻花樹林下》一書中提及的數種反應模式,也沒有進一步分析這些反應模式會產生的「成就」。這種反省,造就了我任教三十年的基本論述與實踐模式。口安吾在《盛開的櫻花林下》的數篇短篇故事中,描繪了團九郎、禪僧、山賊、長耳男、紫大納言等人的行徑。雖然大部分篇幅都聚焦在現實的描繪,對於認清現實後所應採取的對應方式,不過寥寥數語而已,但其中的暗示已經足夠令人省思。或許《盛開的櫻花林下》一書中,山賊等人的結局令人迷惑,而在〈閑山〉一則,讀者最後透過旅人在牆孔窺視到的,那些不斷恣意放屁、暢意生存的小沙彌,則最令人激賞—然而這些都僅是妄想。現實中,像〈禪僧〉一篇中被農婦阿綱迷惑的禪僧,才是活生生的人生寫照:所有人都必須理解自己、意識到自己,然後繼續活存下去。

當人們能夠拋開所有的迷彩、掩飾,透過對於現實的認識,確認自己的存在實態後,這個自我意識可以產生諸種反應。口安吾筆下,受不了刺激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到看台上緊抱住阿綱,真正認識到自己做出野獸行徑的禪僧的反應,是怎樣的呢?

那晚,禪僧當然沒有自殺,其後也沒有如此作為的跡象。次日,他若無其事、泰然自若地就像往常一樣過活。他的這種行徑就是野獸一事,不光其他的人知道,禪僧自己就如同前些日子他去找醫師時所講的,也不可能不知道自身行徑就是野獸這件事。然而,能夠意識到自己,且能夠做到一邊意識、一邊生存下去一事,恐怕也已經不是野獸了—但這本來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道理吧。

我不知道小吳檢將來的打算,或想開拓什麼樣的人生,不過就像小說〈禪僧〉一樣,重點不僅是禪僧的選擇,整件事更包含了聽到禪僧為了娶阿綱而要向他借聘金的醫生,以及牽扯到此事件的其他人的反應。眾人看著禪僧的對應,然後活下去並開始自省。這正是墮落者的翻轉。

*作者為台大法律學院教授,本書為《扭曲的正義:檢察官面對的殘酷真相,走向崩潰的檢警與媒體》推薦序。

《扭曲的正義:檢察官面對的殘酷真相,走向崩潰的檢警與媒體》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扭曲的正義:檢察官面對的殘酷真相,走向崩潰的檢警與媒體》書封。(聯經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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