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草忙擺著手說:「不要看了啦,沒錢再蓋上去,就蓋一半了。」
蓋一半,還是蓋了;留著沒上磁磚的水泥樓梯,預示著未來還要再加蓋。我在很多越南農村的新屋裡,看到這種蓋一半的情形,像是給屋主的警惕與提醒,等待再一次出國完成未竟的夢想。
之後,一年又一年,不管出國與否,挖東補西,也就蓋好了。
(越南傳統農家,布簾一擋,遮蚊蟲也擋風沙/顧玉玲提供)
阿草到台灣工作第三年,匯錢回家指名要買一台粉紅色的中型冰箱。那時電視早已普及,村子裡有冰箱的人家還不算多,阿草等不及在電話中殷殷告誡子女:「吃不完的東西冰起來,不要丟掉。台灣人這麼有錢都這樣了,我們也不能浪費。冷凍庫還可以做冰棒吃。」
但冰箱必須二十四小時插電,在家裡幫阿草照顧孫子的母親捨不得耗電,也因為村子裡經常無預警的停電,冰箱便多半閒置未通電。沒吃完的菜、飯,一如往常倒給豬或狗吃,並無浪費。
長途國際電話很快被移工專用的電話卡取代了,一百五十元可以通話數十分鐘,廉價但不好使,每次撥打電話號碼前要先輸入長長的序號認證,萬一接不通或錯接了就要從頭再來,專為窮人設計的壁壘重重,千里踉蹌,一線通訊考驗不在場的親情是否牢靠。
說是思鄉情切,但電話裡多是虛言,心情低落不能訴苦,身體不適只能硬撐,蓄積的眼淚總是掛斷電話後才任性流洩。不然又怎麼樣呢?看不見、碰不到的想念,所有的情緒都像在密閉空間迴繞,不確定的低氣壓,聽不見的悶雷。
大兒子上國中後學習不好,阿草每要指名找他說話,他總是耍酷不多言。阿草千叮嚀萬囑咐,嘮嘮叨叨不知如何演練缺席的母職才好,兩人隔空完全沒有交集。這是第一個孩子,阿草沒經驗,母親在電話裡安慰她:「沒關係,他以後就會懂了。」
以後?要多久?她遠在千里外,對兒子細微的變化一籌莫展。
泰山的老闆家樓下有一名中學生,常見他穿著制服戴著耳機哼著歌等公車,見到她會點頭示意叫阿姨。阿草於是虛心向他請教,輾轉在夜市裡買了時髦的耳機連在小小的光碟播放器上,銀白色一體成型,足以讓兒子在學校裡炫耀時至少會想起母親。
「好用嗎?那個隨身聽在台灣很流行哦。」阿草在長途電話裡探問如邀功。
「還不錯。」大兒子清楚下了指示:「我要F4的CD。」
約滿返鄉時,阿草特地買了一台最新型的桌上型電腦,只是當時偏鄉上網費用太貴,終究只能放在客廳給兒子練打字、放音樂。鄰居們上門來圍著新電腦摸摸弄弄,豔羨讚嘆,每個青少年都暗暗期待自己的父母也到海外工作。
但這台電腦竟好似阿草與孩子間無言的關係,虛有其表的禮物,欠缺實質的連線作用,跑不動雙向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