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評析:窮究到底 莫讓運動墮落

2014-04-03 10:47

? 人氣

學生運動不能忘記原初的理想性。(取自網路)

學生運動不能忘記原初的理想性。(取自網路)

那是一個想像比現實重要的時代,我成長的時代。在台大,在那小小的朋友圈裡,我們最大的競爭,是看誰能花最少的時間,學習一種新的外國文字;我們最大的虛榮,是找到一本困難的理論書,努力向朋友證明我讀懂了,有能力可以對他們解釋書到底在講甚麼。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一個又一個暗夜,男生宿舍大門外的麵攤,逞強地喝著難喝得要命的米酒加保利達P,趁著酒意,放肆自己的想像,不是任何未來自己事業生活的想像,而是對於一個更美好的台灣未來的想像。

我清楚記得那一夜,離當兵退伍大約只剩一個月,我帶著在步校被政戰部整了許久竟又沒整倒的疲憊與興奮,回到台大,找尋幾位留著唸研究所的老友.我們回到長興街上,回到那個神奇地沒有任何特色,也就不會有任何改變的麵攤上,聊了通宵。那一夜,我說出了我可笑的心願:「拜託上天,讓我活著看到國民黨交出政權!」我的老友,他們都沒有笑,因為那時候,我們誰也不知道那有甚麼好笑的,只覺得沉重、激憤。

沉重激憤中,我們開始認真討論「運動」,那當然不是sports,是movement,憑藉著各自的閱讀經驗,勾畫出一套我們想像中,從法國大革命到六八年巴黎學運累積下來的「運動智慧」與「運動倫理」。

那已經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但我從來沒有忘卻過到了天將亮,麵攤要收拾了,我們所得到的答案,「運動倫理」守則的第一條:不可以「詛咒給別人死」,當自己不在運動第一線,不需承擔鎮壓風險時,絕對不可以鼓譟叫好加溫。我們討論了北大校長蔡元培當年感慨評述「五四運動」時引用的話:「殺吾馬者道旁兒」,是的,馬兒會被路邊小孩叫好鼓勵刺激跑到死,運動最怕的,也就是被旁觀者鼓掌升高到無法掌握、無法收拾。

「運動倫理」守則的第二條:運動是一種權力形式,也就必然遵從可怕的權力法則:「權力使人腐化,絕對的權力絕對使人腐化」,所以要有能夠制衡、監督運動,讓運動不要變得自大高傲的力量,但要小心,制衡運動的聲音,一不小心就會和體制打擊運動的力量結合在一起,成了體制的幫兇,這中間有著最難拿捏的分寸。

從坐了一夜的小板凳上腰酸背痛地起身時,帶著一點年輕時難免會有的自我悲壯情緒,我們半開玩笑地分配任務,有人點火,有人組織,有人前衝,有人專門準備送牢飯,而我分到的,就是「監督運動,讓運動不要墮落!」

三年之後,我人在美國,台灣爆發了「野百合學運」,當夜一起長談的朋友中,有好幾個人真的跳進了運動裡,隔著太平洋,我別無選擇,只能擔負起「監督運動,不讓運動墮落」的角色。

信守自訂的「運動倫理」守則,前面幾天,我緊張地蒐羅來自台灣的訊息,判斷狀況,等到「中正廟」前聚集了上萬人,甚至有教官帶隊的學生到場參與,我寫了第一篇文章,標題是「這樣的學生運動」,這篇文章交給了當時最熱情支持學運的『自立早報』,因為我的批評批判是要講給學運裡的人聽的,不是要從外面打擊、否定學運。

我的立場,簡單說,堅持學運的根本價值在其「基進性」。那一年,真湊巧,一方面我正隨John Rawls教授讀民主理論,另一方面,清大教授傅大為剛好到哈佛來訪問.他們兩人對我形成這個立場,從不同方向有了很大的影響。

「基進」二字,就是傅大為對radical的特殊翻譯,平常在中文裡,我們一般將radical譯作「激進」,但傅大為從字義與觀念上更精確地解釋了這個字,radical不必然激烈,真正重點在於「徹底」,一路追究到底。

學生運動必須「基進」,否則就失去了其合法性,學生擁有的,是自由不受特定利益與政黨牽扯的身分,以及對於知識真理追求的責任,其他人顧慮工作、牽絆私利、擔心生活,不得不做各種妥協,無法徹底堅持是非,因而如果學生不能將問題問得更徹底,不能提供別人提供不了的深刻答案,那為什麼要有學生運動?如果學生要求的,不過就是社會上已有的要求,學生提出的答案,缺乏思想的深度,又憑甚麼企求別人滿足他們的要求?

我用這個標準,批判九0年「野百合學運」,批判我自己親密的思想戰友;二十多年後,我仍然遵照自我堅持的「運動倫理」守則看待學生運動,仍然用同樣的標準,衡量批判比我整整小了一代的運動者。

「佔領立法院」事件發生後,三月20日我就去了一趟立法院現場,當時運動其實就已經沒有受鎮壓的危險了,後來發生了「三二三」的衝突,於是又等了兩天,我才寫下第一篇文章,問「甚麼是『協議』?」

這篇及後續的文章,都發表在最支持學運的『蘋果日報』網站上,而不是反對學運的『中國時報』,因為對我來說,這是「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重點在於學運必須「基進」,必須不偷機不取巧地先找到明確的思想合法性立場,說得更明白些,我支持學運,但我從良心上不能支持「不及格的學運」。

事情的演變,雖然表面上看帶頭行動的是學生,然而「群眾運動」的性格遠勝過「學生運動」,就像當年施明德帶頭的紅衫軍,是一場反映社會情緒的「群眾運動」一樣.然而學生的理想性,學生的知識與論述建構,學生的前瞻性想像,更重要的,學生的「基進」認真用心在哪裡?沒辦法,我的背景、我的記憶,使我只能用這樣的高標準來檢驗學運。

*作者為知名作家,廣播節目主持人。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