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反思系列1:一聲道歉真沈重

2014-01-19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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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紅衛兵宋彬彬宣讀道歉聲明(取自騰訊大家網)

文革紅衛兵宋彬彬宣讀道歉聲明(取自騰訊大家網)

1月14日早晨,拙妻告知:「宋彬彬道歉了。辛先生昨晚發來的資訊。」我有點激動:「終於道歉了,終於等來這一聲道歉。」晚是晚了一點,終究還是來了。上將之女宋彬彬女士的這一聲道歉帶有一定的標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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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理解這一聲道歉的沉重。四十八年的迷惘掙扎、躲避推拒、半驚半疑、漸漸醒悟、尷尬難堪、徘徊掂量,最終站出來:「我對卞校長的不幸遇難是有責任的。」宋彬彬女士的這一聲道歉,的確相當不易。從19歲英姿青年到67歲白頭老婦,這一道歉凝聚著紅衛兵一代反思文革的痛苦與艱難。四十八年才深刻意識到「打死校長」意味著什麼。文革雖然結束三十八年了,但對文革的反思,因眾所周知的緣故,尚未真正啟動。因此,宋彬彬女士這一聲道歉,落地濺聲,迅傳寰內,港臺歐美也有回聲。

今天聽來那麼不可思議的「女生打死女校長」,1966年8月5日實地上演于北師大女附中。據多種史料:下午二時,一位女紅衛兵將一大瓶墨汁從正在掃廁所的副校長胡志濤(女)頭上澆下去,然後將三位副校長、正副教導主任揪到大操場,戴上紙糊高帽,脖套「反革命黑幫」、「三反分子」牌子,一字跪在水泥臺上。接著,五名校領導被拖下「游校」,邊走邊敲鐵簸箕,還得一邊喊「我是牛鬼蛇神」。下一個節目是命令五個「黑幫」挑土。第一副校長卞仲耘(1916~1966)的大筐裝滿後拍了又拍,她挑不起來,劈頭打倒在地。卞仲耘之所以被學生「重點關懷」,因為該校沒有正校長,第一副校長是最高領導。

五位「黑幫」開始挨打,壘球棒、跳欄橫檔、木工房裡帶釘的桌腿椅腿。揪回宿舍後,又在一樓廁所淋了屎尿。17時左右,卡仲耘已失知覺,大小便失禁,倒在臺階上。滿臉稚氣的紅衛兵仍帶著「無產階級義憤」踢她的身體、踩她的臉,往她身上扔髒物,咒駡「裝死」。胡副校長見卞仲耘眼睛張開,瞳孔沒了反應,嘴巴在吐氣,告訴紅衛兵有生命危險,得快送醫院。回答是「黑幫,你不好好改造,也是這個下場。」

學校對面就是郵電醫院,校工將載著卞的推車推至北門邊,天色尚亮,有紅衛兵說這樣推過去「影響不好」,不准推出去,用大字報將卞蓋起來,上面壓了一把大竹掃帚。手推車在校門口停了一兩小時,過了19時,「校文革籌委會」電話請示市委,才將卞送進郵電醫院。此時,卞已僵硬,死亡多時了。

丈夫王晶堯接到通知趕到醫院,見妻子遍體鱗傷、頭部腫大。當時女附中「權力機關」接見了王,王不認識她們,請她們寫下名字,他保存下這張有七人名字的紙條。七人中六名紅衛兵,第一個就是高三學生、校紅衛兵負責人宋彬彬。文革初期,大中院校紅衛兵還是幹部子女的天下,老子革命兒接班呵。此時,距離宋彬彬「成名」的天安門「八.一八」還有13天。

卞仲耘,1941年考入內遷成都的燕京大學經濟系,同年入黨;後轉齊魯大學,1945年畢業。丈夫王晶堯為大學同學,也是南方局系統地下黨員。卞服務師大女附中17年,是四個孩子的母親。該校為重點中學,1965年入學女生中高幹子女占了一半,毛澤東兩個女兒從這所中學先後畢業。文革開始時,劉少奇、鄧小平各有一女在該校。

校長死了,校園裡沒有任何驚恐不安,相反彌漫著一片亢奮高昂的氣氛,參與毆打校長的女生們可能沒有一位想到自己「有責任」,甚至沒有感覺一絲不安。「革命是一個階級打倒另一階級的暴力行為」呵。死了一個「牛鬼蛇神」的校長,有什麼?卞家不能抗議,也沒想到「應該追究責任」,甚至不能表示悲哀。九歲女兒發現父親的草席邊沿被咬碎,王晶堯悲憤萬分,又不能放聲痛哭,只好伏在床上咬齧草席。

1973年,卞家得到一份「沒有問題」的結論,「工作時死亡」,校革委會按規定補償卞家400元。卞仲耘是北京第一位被打死的教師。1978年,北京西城區委為卞平反。西城區負責人說:全區276名教育工作者死于文革。

2011年,北師大附中(前身女附中)會議室安放卞仲耘塑像,500位校友、師生捐建。

1980年代以後,海內外漸漸響起「索歉」聲浪——要求各路文革當事人公開道歉,近年達到高潮。宋彬彬因名聲太大,以「文革暴力符號」一點點被推上浪尖,2003年才回國的宋彬彬,清晰感受到這種壓力。她有多次機會致歉,但一次次選擇沉默,可能感覺「說不清」、「說來話長」,因此一次次被海內外人士盯上鉚上。感覺很委屈,自己並沒有參與迫害毆打,但被要求承擔「領導責任」。幾年前同班同學劉進寫過一篇文章,說明事件經過。應該說,打死卞校長是「集體暴力」,放大一點,也可以說是「國家行為」。宋彬彬當時「擔心別人指責自己『反對鬥黑幫』,沒有也不可能強勢去阻止對卞校長和校領導的武鬥。」(道歉語)

1月12日,劉進在母校第一個道歉,為自己攻訐老師的大字報道歉,最後向宋彬彬道歉,「是我讓你和我一起貼大字報,是我作為總領隊派你帶領同學們上天安門城樓,而影響了你的人生。」19歲成名天安門城樓(為毛澤東戴上紅衛兵袖章),當年莫大榮耀竟成投射一生的陰影,落差如此之大,當然說明那會兒社會之偏、如今歷史的前進。得承認,宋彬彬當年實在也是純潔青年,只是喝了「狼奶」,被時代大潮裹挾著「一夜成名」,那麼年輕就為文革背上沉重十字架,以至於要為這次道歉「做好充分思想準備」,肯定有人會指:「假道歉,真反撲。」因為她的道歉辭中含有會被指為「撇清」、「辯解」的內容。如果聰明一點,既然是道歉,不說那幾段「說明語」,效果更好。當然,我也理解她太想一併當眾「說明事實」。

無論如何,這一聲道歉不容易,宋彬彬首先得說服自己,得認識到自己的「領導責任」,既對形成打死校長的校園氛圍有一定責任(參與全校第一張大字報),也對沒有及時制止毆打折磨有責任。哦,「責任」兩字,相信已折磨她大半輩子,也折磨著當年集體「打砸搶」的紅衛兵一代。晚年靜思,不可能沒有絲絲縷縷的懺悔爬出來吧?即便是整個時代的錯誤,自己畢竟也……

文革剛結束,走出秦城的周揚到處道歉,向他文革前整過的作家、藝術家一次次致歉,可惜遭到制止。眾所周知,對文革的反思遭到限制、淡化。

好在時代終究在前進,不久前陳小魯(陳毅之子)為當年的「紅衛兵行動」道歉、現在符號性更強的宋彬彬勇敢「站出來」,要求從根源上反思整個文革基因。「我們欠缺基本的憲法常識和法律意識,不知道公民享有被憲法保護的權利,人身自由不可侵犯。對人權、生命的集體漠視,釀成了卞校長遇難的悲劇。」(道歉語)這應是宋彬彬的「深刻提煉語」,也是對文革暴行最實質性的剖析。

我認為宋彬彬的道歉是痛苦掙扎後真誠的理性複歸,也是人性復蘇的某種標誌。而且,根據我國目前社會艱難轉型的形勢,很需要這種認錯。因為,認錯乃改錯的第一步,惟認錯才可能進行接下來的糾錯、堵錯,才可能真正棄錯就正,凝經驗為原則。

至於海內外近日對宋彬彬道歉的各種反應,包括丈夫王晶堯的「不接受」,很多元,也很正常。民主自由麼,原本就是基於多元多歧的社會現實,才需要民主制度保護。如想只有一元化,即只出一種聲音,當然只有一種辦法才能實現——暴力。

文革這筆大賬終究要算的,那麼多人在等著。筆者這樣的「文革少年」(本人就讀的初中即名「杭州要武中學」),雖然人還在,心未死,畢竟歲入暮年,時間真的不多了。

*作者為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楊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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