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反思系列2:女孩子們的暴力

2014-01-19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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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的莊嚴華兗下,也包裹著人性的血污。圍毆卞仲耘時,有高年級學生拉住一個小女孩的手,說別打人,別打人,女孩回頭問:你們什麼出身?阻止者一愣:我們出身好,怎能阻攔鬥黑幫呢?於是不再說什麼,只在旁邊看著。不只是出身好的學生們參與了毆打校長的行動,一些出身不好而為了證明自己革命的學生,也參與了暴行。革命也有其魔鬼細節,身份與承認的政治,正是革命操弄人性的魔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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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探討極權體制下的個人責任成為顯學,其中有一種聲音,要求訴諸人性的良知良能,作為抵抗極權政治、不去作惡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樣的理論風潮和要求,的確也催開了幾粒懺悔的花朵,搖曳在貧乏的歷史地平線上。

但是且慢。在施暴的女孩們面前,這種要求,會不會是一種過於高調的後見之明?試想一下,一個人,如果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被教過同情與憐憫這些價值,而是一直浸泡在鬥爭哲學中做順服的工具,她的思想資源與道德資源空空如也,只有簡單的革命信條和鮮明的敵我意識,這樣的情況,恰如螞蟻看不到第三度空間的存在,如何讓她有超越的可能?而向她們索要懺悔與道歉,在我看來,也是表錯了情。

站在今天的時空中,想見當年暴力現場中女孩們的身影,我沒有義憤,只有迷惑和慶倖。迷惑的是,革命究竟怎樣召喚出人性惡的一面,讓這些昨天還與老師們天真嬉戲的孩子,轉眼就視老師如寇仇,將其往死裡毆打。慶幸的是,文革時,自己的年齡還足夠小,沒機會去趟革命政治這灘翻雲覆雨的渾水,否則,在一個從精神到肉體、從搖籃到墳墓都被高度控制的環境裡,能否保全自己的人性,不去作惡,委實不敢想像。

對於那些至今還保持緘默的施暴者,我沒有失望,也不存期待。放眼人類歷史,她們並不缺乏同盟軍。人們都樂於表彰德國人的懺悔精神,其實,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神話。在紐倫堡審判之後,1963年12月有法蘭克福審判,審判的是1945年間在奧斯維辛任職的納粹党衛軍成員中「一些十惡不赦之徒」。審判中,這些人中極少有認罪者,而在當時的德國國民中,也對這次審判表現出了十足的冷漠。

這些拒絕認罪者的心態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都死了,通過被絞死和自殺而擺脫了自己的責任,卻把他們這些「小人物們」留在困境之中。

漢娜.鄂蘭對法蘭克福審判中德國人的表現懷有深深的失望和鄙視。她寫了長篇的評論《審判奧斯維辛》,但對於從理論上去駁倒這些頑固的德國人似乎並沒有什麼信心。在文章的結尾,她寄望於「真理的瞬間」,在她看來,這些瞬間是「燭照這種墮落、邪惡困境的惟一途徑」。而所謂「真理的瞬間」,就是軼事,對此,她舉例道,在奧斯維辛中,「有一個知道自己將要死去的孩子,他在棚屋的牆上用自己的血寫道:『安德利斯·拉帕泡特——活到16歲』」。

諸如此類的軼事,寫滿了血肉之軀對短暫生命的留戀、熱愛,以及脆弱。阿倫特相信,這些生命的呐喊,最終能讓罪惡成為罪惡。

受漢娜.鄂蘭「軼事」之說的啟發,我用「女孩們的暴力」來表達對宋彬彬事件的看法。所期待的,不是少數當事人的悔罪,而是國家的一個道歉和承諾——為將生活淪為殺場、將花季女孩淪為兇手而向國民道歉,並永恆地承諾法治、承諾愛、承諾人道主義。

*作者為中國媒體人,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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