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反思系列2:女孩子們的暴力

2014-01-19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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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指標紅衛兵宋彬彬向當年被打死的校長道歉(取自騰訊大家網)

文革指標紅衛兵宋彬彬向當年被打死的校長道歉(取自騰訊大家網)

近50年前,校長卞仲耘死在了自己的學生——一群女孩子手上。她們是初中生,高中生。她們打死自己校長的武器,是帶釘子的桌子腿椅子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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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要校長命的理由是——革命,或者說,要表現自己的革命。她們用纖纖素手,實踐了革命這一概念最原初的意義。

近50年後,卞仲耘當年的學生宋彬彬,儘管沒有直接參與打人,但為自己當時制止不力,站出來向已經死去的校長道歉。而那些當年直接致校長于死地的女孩們,仍躲在時間的陰影中緘默著。

我猜想:宋彬彬道歉,或許意在喚起這些緘默者的良知。因為根據現有資料,對於校長之死,宋有間接責任,但無直接責任。最該道歉的,輪不到她。

其實,對「文革」研究稍有瞭解的人都知道,宋彬彬此番道歉,很大程度上是輿論壓力的結果。近年來,要求宋彬彬道歉的聲音始終不絕。因為天安門城樓上偉大領袖的接見,因為接見時偉大領袖「要武鬥」的鼓勵——也是授權,宋彬彬成為紅衛兵大規模使用暴力的符號性人物。

事實上,天安門城樓上的接見,是宋彬彬在「文革」中的頂點,也是謝幕。此後她所屬的保守紅衛兵一派,即被鏗鏘的革命列車甩下,貼出了師大女附中第一張大字報的宋彬彬,從此成為逍遙派。因此不難理解,她的道歉何以遲來,而人們又何以從她的道歉中,讀出了擔當之餘的不甘與不誠。

另外一個事實是,「文革」之後,法律曾經介入過卞仲耘之死案,以圖實現正義。1979年,因污蔑卞仲耘有「作風問題」而推動了對卞的迫害升級的袁淑娥,被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以挾嫌報復罪逮捕。西城區檢察院認為袁借「文化大革命」捏造事實、誹謗他人,已構成誹謗罪,但已過追訴時效,1981年3月14日發出「不起訴決定書」。1989年12月15日,最高人民檢察院辦公廳在答覆一位全國人大代表所提建議時,認為「西城區人民檢察院(80)西檢審刑字第72號對袁某某不起訴的決定,應予維持」。

因校長之死被捕的還有一位女三中68屆高中學生,叫劉xx,她初中是女附中學生,因在打死校長的8·5那天現場施暴突出而被舉報。劉xx因此被「雙開」,後來也因同樣原因被釋放,恢復黨籍軍籍。

法律在實現正義的過程中一定感到了荒誕:當年直接施加暴力致校長于死地的,竟然是一群花樣年華的女孩。在她們動手施暴的前兩個月,黨中央機關報已經發出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暴力授權。她們折磨、打死校長,不過是在踐行革命這一最高律令。

革命激發出來的惡,純粹而具有想像力。被打死之前的幾天,卞仲耘被強迫打掃宿舍樓的廁所。有目擊者看到,卞在洗墩布時,一個初二女生按著她的頭,逼她喝髒水池裡的水,當時,卞仲耘就已經站不穩了。

革命的莊嚴華兗下,也包裹著人性的血污。圍毆卞仲耘時,有高年級學生拉住一個小女孩的手,說別打人,別打人,女孩回頭問:你們什麼出身?阻止者一愣:我們出身好,怎能阻攔鬥黑幫呢?於是不再說什麼,只在旁邊看著。不只是出身好的學生們參與了毆打校長的行動,一些出身不好而為了證明自己革命的學生,也參與了暴行。革命也有其魔鬼細節,身份與承認的政治,正是革命操弄人性的魔笛。

近年來,探討極權體制下的個人責任成為顯學,其中有一種聲音,要求訴諸人性的良知良能,作為抵抗極權政治、不去作惡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樣的理論風潮和要求,的確也催開了幾粒懺悔的花朵,搖曳在貧乏的歷史地平線上。

但是且慢。在施暴的女孩們面前,這種要求,會不會是一種過於高調的後見之明?試想一下,一個人,如果從小到大,從來就沒有被教過同情與憐憫這些價值,而是一直浸泡在鬥爭哲學中做順服的工具,她的思想資源與道德資源空空如也,只有簡單的革命信條和鮮明的敵我意識,這樣的情況,恰如螞蟻看不到第三度空間的存在,如何讓她有超越的可能?而向她們索要懺悔與道歉,在我看來,也是表錯了情。

站在今天的時空中,想見當年暴力現場中女孩們的身影,我沒有義憤,只有迷惑和慶倖。迷惑的是,革命究竟怎樣召喚出人性惡的一面,讓這些昨天還與老師們天真嬉戲的孩子,轉眼就視老師如寇仇,將其往死裡毆打。慶幸的是,文革時,自己的年齡還足夠小,沒機會去趟革命政治這灘翻雲覆雨的渾水,否則,在一個從精神到肉體、從搖籃到墳墓都被高度控制的環境裡,能否保全自己的人性,不去作惡,委實不敢想像。

對於那些至今還保持緘默的施暴者,我沒有失望,也不存期待。放眼人類歷史,她們並不缺乏同盟軍。人們都樂於表彰德國人的懺悔精神,其實,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神話。在紐倫堡審判之後,1963年12月有法蘭克福審判,審判的是1945年間在奧斯維辛任職的納粹党衛軍成員中「一些十惡不赦之徒」。審判中,這些人中極少有認罪者,而在當時的德國國民中,也對這次審判表現出了十足的冷漠。

這些拒絕認罪者的心態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都死了,通過被絞死和自殺而擺脫了自己的責任,卻把他們這些「小人物們」留在困境之中。

漢娜.鄂蘭對法蘭克福審判中德國人的表現懷有深深的失望和鄙視。她寫了長篇的評論《審判奧斯維辛》,但對於從理論上去駁倒這些頑固的德國人似乎並沒有什麼信心。在文章的結尾,她寄望於「真理的瞬間」,在她看來,這些瞬間是「燭照這種墮落、邪惡困境的惟一途徑」。而所謂「真理的瞬間」,就是軼事,對此,她舉例道,在奧斯維辛中,「有一個知道自己將要死去的孩子,他在棚屋的牆上用自己的血寫道:『安德利斯·拉帕泡特——活到16歲』」。

諸如此類的軼事,寫滿了血肉之軀對短暫生命的留戀、熱愛,以及脆弱。阿倫特相信,這些生命的呐喊,最終能讓罪惡成為罪惡。

受漢娜.鄂蘭「軼事」之說的啟發,我用「女孩們的暴力」來表達對宋彬彬事件的看法。所期待的,不是少數當事人的悔罪,而是國家的一個道歉和承諾——為將生活淪為殺場、將花季女孩淪為兇手而向國民道歉,並永恆地承諾法治、承諾愛、承諾人道主義。

*作者為中國媒體人,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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