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專文:白砂碎石枯山水

2016-11-13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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嵐山竹林小徑(郭思蔚攝影)

嵐山竹林小徑(郭思蔚攝影)

京都是一個古今融合、梵俗相鄰的有趣城市。在距離「三条河原」和「四条河原」稍遠處,走著走著不經意就會遇到一些寺院古剎。空海是重要的遣唐留學僧。他在入唐留學之前已習得漢文,研修佛法。入唐三年,與長安青龍寺高僧惠果專習真言密教,並接受灌頂。嵯峨天皇對他十分恩寵優渥,以高野山神護寺為密教道場,又以平安京西南方的「東寺」,賜為密教活動之本營。空海不但為日本佛教之高僧,且又擅長書法,精工詩文,身後備受日本民間崇敬,稱為「弘法大師」。「東寺」的香火鼎盛,每年到了考季,許多考生前來膜拜,並掬取裊裊之香煙觸覆頭頂,以求考中好學校。「東寺」的金堂東側,五重塔尖頂升入空中,與燭檯型的現代建築物「京都塔」遙望,數百年前勻稱莊嚴的古塔,與二十世紀流線型的「京都塔」相對,正代表著今日的京都─一個保留古典遺跡的驕傲;同時也兼容現代科學文明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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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寺五重塔(取自日本見聞錄網站)
嵼峨天皇賜東寺為密教活動之本營。圖為東寺地標五重塔(取自日本見聞錄網站)

造庭藝術是日本人傲視世界的一大成就。京都的「枯山水」,取白砂碎石象徵山水。這種枯山枯水的造庭構想,又稱為「石庭」,源起於平安時代。當時日本朝野嚮往中國文人的貴遊雅事,此種石庭乃是取禪宗文化,又融合北宗山水畫的枯淡雄勁之風,有一種超自然主義的美感。配以京都的四周眾山環抱,無論春花秋葉,陰晴雨雪,盡皆美不勝收。我居留的民宿,是在「銀閣寺」以南,「法然院」、「南禪寺」以西,隨便放足散散步,都是在美景之中。當年遊客較少,除了像「苔寺」、「桂離宮」等幾處需要特別維護者以外,很多名勝古蹟也沒什麼收費及限制人數的。如今日本各地的遊客,乃至於全世界的旅人都爭相去京都賞覽,雖然為當地帶來一大筆收入,但是相對的,也增添了許多環保方面的問題;更擾亂了當地居民的清靜生活。這種經濟上的考量,和生活品質的維護,互呈矛盾不平衡,恐怕也是全世界所有名勝古蹟城市的一大問題吧。

西本願寺「枯山水」(取自枯山水官方網站)
西本願寺「枯山水」(取自枯山水官方網站)

我在京都居住一年,白天徒步到京大「人文」的圖書館,閱讀與平安時代相關的書籍資料,雖然古今相距近千載,但那些文字所代表的空間,竟有一些令我身歷其境的感覺。至於晚間回到住處,因為離開臺灣以前答應林海音女士寫文稿,需得把在京都的見聞整理出來。自從進入學術界後,我在日常生活中已經不太有時間寫作散文小品了。每個月寫一篇關於京都的種種,雖然是利用晚間或週末在住處動筆的,我卻發現自己行使文字之際已經變得相當拘謹。言出必有據的論文寫作習慣很自然地顯現出來。例如寫〈京都的庭園〉一篇時,其中的《古事紀》、《日本書紀》、《漢書》〈郊祀志〉等等書籍的影響,以及所引用的文字,其實是我利用白天在圖書館寫論文,順便進入書庫查證而得到的結果。有幾篇文章,我甚至不捨得放棄那些辛苦蒐尋得到的資料,遂將其保留附繫於文後。〈奈良正倉院參觀記〉、〈歲末京都歌舞伎觀賞記〉、〈櫻花時節觀都舞〉、〈鑒真與唐招提寺〉、〈祇園祭〉、〈吃在京都〉諸篇皆有注文。在出版單行本時,那些注解的文字索性也都印刷出來。我認為至少對於想要進一步求了解的讀者會有助益的。也就因為如此,那本《京都一年》在內容上包含了有關於京都人的衣、食、住、行種種,其性質應屬遊記散文。至於每當構思定題之後,我不但查看一些資料,並且往往也實際走訪經驗過,所以形式上卻有些論文的模樣。我在寫寺院、古剎、庭園時,曾經在那許多地方留連徘徊過。寫當地的飲食時,也幾乎遍嘗大街小巷各種口味,又因為結識了著名料理店「十二段家」的老闆秋道太太,而得知一些京都人的吃食好尚。至於寫古書鋪時,是因為閒暇時喜歡走動穿逡於古書堆間,滯留京都期間在有意或無意間,總會探望那些大大小小的舊書店;而和京大及圖書館的人認識以後,承他們好意將多年購書的心得相告,又使我認識了各書店的特色,以及屬於內部的一些消息。

十二段家(取自十二段家官方網站)
十二段家(取自十二段家官方網站)

《京都一年》出版後,我把書寄贈給那一年出任我名義上的指導教授平岡武夫先生。平岡教授寫信說:「妳比我們還清楚京都的事情,京都市長應該頒發給妳『榮譽市民』才是。」那當然是過譽開玩笑的話。但是我回想起來,當時由於臺灣人出國不易,又由於我自己有一年的期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所以總想要妥善地把握那有限的時間,努力寫論文,也認真遊玩,結果寫出了《京都一年》。這本散文集應該算是我赴京都的餘業副產品,但對我個人而言,竟成為其後繼續寫作散文的端倪。而且以實際體驗過的京都,印證我論文《唐代文化對日本平安文壇的影響》千年前的平安京,似乎也給了我另一種更為踏實的感覺。

其實,翻譯《源氏物語》,並不在我居留京都時的預料之中。當時因為寫論文的關係,紫式部這本鉅著《源氏物語》當然是要論及的,但我是從比較文學研究的立場切入,所以並沒有翻譯全文的必要。倒是其後返回臺灣,於一九七二年參加日本舉辦的「國際筆會」,提出以日文書成的論文〈桐壺と長恨歌〉,會後,自譯論文為中文,刊登於《中外文學》月刊。為顧及讀者閱讀時之實際比對,我把《源氏物語》之首帖〈桐壺〉大約一萬字的全文譯出,附錄於論文之後。不料,譯文引起讀者群的關注與興趣,竟然令我從此開始了為期五年半的譯事。如今回想起來,從一九七二年的四月,到一九七八年十二月,那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我的生活與過去相比,沒有什麼改變;卻添增了百餘萬言文章的翻譯。像一個跑馬拉松的運動員,我只有向前,不能後悔,不能懈怠。終於譯完。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個晚上,在最後一張稿紙上寫出最後一句譯文,然後附書「全書譯完」時的感覺。心中既欣慰又寂寞,是極複雜無人可與分享的感覺。

《源氏物語》全書五十四帖,百餘萬言,其結構龐大而複雜,所敘述的故事及於三代,登場的人物超過百人。為日本文學史上一直被公認為最重要的長篇鉅著;而經由翻譯,如今這本書更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的重要著作之一。二○○八年歲末,京都大學文學院舉行了紀念《源氏物語》千年的國際學術會議:「世界之中的《源氏物語》─其普遍性與現代性」。參與發表論文的學者十三人,外國籍者四人(匈牙利、英國、德國和我)。京都大學主辦這個「千載僅逢」的《源氏物語》國際學術會議,實在是責無旁貸。因為這本書的作者紫式部是一千年前平安朝廷的後宮女官,她取材於皇室宮廷而完成的這部不朽之作,所寫的故事背景、人物活動都在京都。無論與會學者或聽眾,來到京都出席這個會議,都會感受到舉目所望和足跡所履,皆是紫式部文字所繫的世界。

源氏物語。為日本女作家紫式部長篇小說,以日本平安時代為背景,故事的主角為天皇桐壺帝之子,因天皇不希望他捲入宮廷鬥爭,因此將他降為臣籍,賜姓源氏。(取自維基百科)
源氏物語。為日本女作家紫式部長篇小說,以日本平安時代為背景,故事的主角為天皇桐壺帝之子,因天皇不希望他捲入宮廷鬥爭,因此將他降為臣籍,賜姓源氏。(取自維基百科)

我譯《源氏物語》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但因在翻譯以前已經有了寫《唐代文化對平安文壇的影響》及《京都一年》的經驗在先,所以作者紫式部筆下的風景、人物、習俗、情趣等等,彷彿都有了心理上的基礎準備,除了對文字的揣測掌握之外,也比較具有一種實質的感應能力。我自己相信這些前前後後所發生的奇妙的命運安排,對於譯事是頗有助益的。

《源氏物語》一書所表現的文學情境,日本人常稱為「物之哀」(もののあわれ)或「雅」(みやび)。「物之哀」一說,最早由本居宜長(一七三○─一八○一)提出。「物」是指外在的世界;「哀」是指內心的感動。當外在的「物」,與形成感情的「哀」,達成一致的情趣境界,稱為「物之哀」。是為優美、纖細、哀愁,融合而達成的文藝美最高之理念。「雅」則是指深層的優美風格,以及高尚的品味。

做為一個產生「物之哀」與「雅」的作品的這個都市,從「平安京」到「京都」,也正因此而呈現了她的優美、纖細、哀愁的獨特風味。這是世界上其他的城市所難與比擬的。

*文章出自有鹿文化出版,林文月《文字的魅力:從六朝開始散步》,隨書附贈「而今現在──林文月和一雙兒女的作品朗讀」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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