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專文:階級如「壁」的殘酷──《寄生上流》的想像

2019-07-07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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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上流劇照。

寄生上流劇照。

《寄生上流》在坎城摘獎,其來有自。因為,它透過當代亞洲人最核心且面臨崩解的單位──家庭,在看似再日常不過的詭計中,揭露整個全球化危機下的資本社會,在面臨高房價、低工資、低就業、貧富差距拉大的狀態下,所遭遇的解體「碎相」,讓人無法不屏息以看待下一步的撞擊,將帶來何等巨大的階級裂痕。沒錯,這部電影在觀眾面前赤裸揭露階級問題,高明的是,它卻一點也不讓你感受到階級的「老梗化」。例如,壓迫、抗爭或妥協、戰鬥...這裡沒說這樣表現階級的電影或劇作不好,只怕無法穿透虛擬消費社會所佈下的重重隱形控制。話說回頭,這其實是一部關於兩個半家庭的故事:前面一個是:豪宅裡的超級富豪;後面一個是:蝸居「地下違章」的超級貧民。再有半個是:已經碎裂的、無法見到日光且鄰近崩解的一對夫妻,在銅牆鐵壁的「地下社會」,呼吸尚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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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韓導演奉俊昊執導的《寄生上流》(Parasite)奪得2019年坎城影展最高榮譽金棕櫚獎(AP)
南韓導演奉俊昊執導的《寄生上流》(Parasite)奪得2019年坎城影展最高榮譽金棕櫚獎(AP)

先說,見得到陽光的兩個家庭。貧富差距就攤在陽光下,絲毫不需掩飾。這令人聯想起1947年2.28前夕,台灣革命地下黨人劇作家簡國賢的劇作:《壁》,在台北中山堂演出時萬人空巷的場面。究其原因,如劇作中所形容,左邊是靠乞食維生的一家,瀕臨餓死邊緣;右邊則是靠囤積米糧發財致富的奸商,富豪奢糜的生活且無限岐視並壓迫鄰居的赤貧。兩者之間,相隔的就是一睹「壁」;一睹「壁」,隔開兩個世界。這個聯想,值得一提之處,關鍵在於歷經半世紀以上的現代化發展,貧富的赤裸隔閡,理應受到資本文明所帶動的菁英民主的節制。然則,實情並不然。貧富之「壁」非僅未被打破,恐怕只有更鞏固。這是這兩個家庭現身,映現在觀眾腦海的主意像。

這只是開端。因為,這層陽光下的「壁」,所隔開的社會,一直要等到無法見陽光的「地下社會」,以富豪之家防北韓入侵,而在地底挖掘的防空室現身後,一切才進入毫無預警且無法抵抗的絕對廝殺狀態。窮人先是剝奪了比他更窮的人的生存權,才吃到富人的一點貓狗食品;令人瞠目的是,被剝奪的窮人,終將以富人的奴才的身份,對他仇恨的窮人展開廝殺。那麼富人呢?編導也沒有放過她/他們近似無知的天真,只能以慣有的歧視性氣息,在善良且充滿自私地維護私有財產,以及市場利益的既有現狀下,成為共同毀滅的一份子!

雖然,《寄生上流》電影裡的情境,在許多時候,不免讓你聯想到刻意的誇張,或將不是那麼符合於現實的狀況。例如,第一個窮人家的「地下違章」是那麼逼真的底層人生,這毫無疑義;然而,翻過這層以後的,第二個存在於富豪家中的「地下社會」,便讓人在其虛構性前左右徘徊其真實性。然而,可以這麼說,這種在虛構與真實之間的徘徊,恰是戲劇性張力的所在;這其實相當接近表現主義的手法,也就是永遠將「事件」的原委與開展,視作推動劇情的動能,並且在觀眾的面前,將情結的虛構性曝光,不做寫實主義式的情境虛擬。其目的,無非讓觀者處於既融入劇情,且經常偶然地跳出劇情之外,看見現實的狀態。可以說,是在這樣的狀態中,我們跟隨想在上流寄生的窮困家庭,逐步走進令人驚悚異常的第二個「地下社會」中,並在此展開一趟關於「地上社會」的殘酷之旅。殘酷來得那麼無預期,就像兩個窮家庭的廝殺顯得那般無預期,也像那血腥的發生,都來得那般無預期;然而,這就是當代社會最為真實的現實。我已經來不及告知你:我的愛或恨,在我表現出我的動作(無論旁觀者看到的是多麼殘酷的畫面)之前。換言之,無預期就發生在毀滅性的瞬間。

這也是電影帶來的啟示,也就是ㄧ般說來,在分析階級差異時,我們總會先在優勢階級對弱勢階級,製造或形成個人或結構性的歧視或壓迫後,翻開受壓迫者反壓迫的篇章。一般在劇情裡,怎樣的受壓迫形成怎樣的反壓迫,是整個劇情帶動現實轉化的關鍵;然而,在這部電影中,這樣的階級對抗關係遭到全然的翻轉。兩照之間,先是毫無間隙(或者,設定了相互容許的界線)的融入彼此,並在融入中,彷彿性地製造社會和諧宣傳的想像。一直等到這想像,被一件突然介入的「事件」擊破時,便是想像急驟換作假像之際。這時,人在當代社會的傾軋關係,逐一在身體與心理的層面現形,最重要的是:朝向貧富階級的共同毀滅。

電影中被稱作「鬼」的最底層受害者,就在一扇黑暗之門之後,這景象的光影,是代表現代性想像的大師,所設計的豪宅。因此,門之後的地下室與另一個「地下社會」便是現代性以外的暗黑空間。當這兩個空間相遇時,相互之間的流動性,成為一種人們對社會成規的渴望。也因此出現:貧窮階級想盡辦法滲透進富豪人家的連環情景。然則,嘲諷的是:在現代性的時間背後,這電影似乎向我們傳達,貧富階級流動性,自始都一直是虛構的假象。

回顧自蘇聯、東歐、波蘭解體、柏林圍牆倒榻的199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是以意識形態終結者的身份,宣告資本主義的無遠弗屆,且生出了湯瑪斯、佛里曼的「世界是平的」論說。意味著民主、自由市場所帶動的普世價值,將描繪出一個只要你走進這「平」的世界,你將享有「平等」的待遇的人生。然則,這宣示著階級流動的美夢,不到20年期間,在全球經濟、軍事、生態危機之際,成為普世價值下架的警鐘。這也是《寄生上流》這部電影,在底層寄生上層的人生絕境中,所帶來的深刻省思。

最後,電影的結局,是受到腦傷青年的一樁癡夢。他夢見,終有一天,他將賺夠全韓國的錢,買下這幢他們曾經闖入而傷痕累累的豪宅,讓仍然躲藏在「地下社會」的老爸,在夢想中的豪宅大草坪下和他和母親重逢,並且很重要的,如富豪家人般在陽光下溫馨擁抱,身上不再有身居地下蝸居者的異味。這是何等殘酷的一樁夢啊!就像電影中所表現的文明界線,富人說:「說不上來,就是那種人身上的氣味...」。那種人,無非窮人。而現在,窮人正做著發財癡夢,他身上的「塑膠湯匙」【註】掉落一地,且隱隱然始終揮不去身上的氣味…。

這是何等殘酷的一樁夢啊!

【註 】韓國大學生的湯匙階級表

等級

鑽石湯匙──財閥後代,資產難以估計

金湯匙──資產20億韓元或年收2億韓元以上

銀湯匙──資產10億韓元或年收8千萬韓元以上

銅湯匙──資產5億韓元或年收5千5百萬韓元以上

土湯匙──資產5000萬或年收2000萬韓元以下

塑膠湯匙──比土湯匙條件更差的狀況

*作者為詩人,作者,劇場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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