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專文:語言美好——寫什麼都可以,就是別寫作文

2016-04-21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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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我在一篇作文裏用了「載欣載奔」的成語,俞老師給劃了個大紅叉,說:「怕人家不知道你讀過陶淵明嗎?」、「讀過陶淵明就要隨手拿人家的東西嗎?」、「人家的東西拿來你家放著你也不看一眼合不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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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活到了當年俞老師那樣的年紀,已經健忘得一塌糊塗,是在甚麼樣的上下文聯繫之間用了這個成語,已經不能想起。只依稀記得有兩個穿著蓑衣在雨中奔跑的農夫——說不定也只是一則簡短的看圖說故事吧?

但是俞老師足足罵掉我一整節的下課時間,必然有她的道理。她強調的是文言語感和白話語感的融合。同樣是「載……載……」我們在使用「載歌載舞」的時候或許不會感到突兀;而用「載欣載奔」形容高興奔跑,卻難掩那雅不可耐的彆扭。

五年級下學期的某次月考,俞老師出了個作文題:〈放學後〉。我得到的等第是「丙」。非但成績空前地差,在發還作文簿的時候,俞老師還特地用我的那一篇當反面教材,聲色俱厲,顯得浙江鄉音更濃重:「第一行跟第二行,意思差個十萬八千里,翻甚麼鬼筋斗啊?」

我的第一行寫的是四個字、四個標點符號:「打啊!殺啊!」——這當然是指放學之後校車上最常聽見的打鬧聲。之後的第二行,另起一段,第一句如此寫道:「我是坐校車上下學的……」

俞老師搖晃著我的作文簿,接著再罵:「打啊殺啊跟你坐校車有甚麼關係?文從字順是甚麼意思你不懂嗎?上面一個字跟下面一個字可以沒關係嘛,上面一個詞跟下面一個詞也可以沒關係嘛,上面一句話跟下面一句話也可以沒關係嘛,上面一段文章和下面一段文章也可以沒關係嘛!」——你已經聽出來了,老太太說的是反話!接著,隔了五六個同學,她把作文簿扔過來了,全班同學一時俱回頭,都知道是我寫的了。他們當然也都立刻明白:俞老師是因為失望而生氣的。

「我看你是要下去了!」她說。

從俞老師帳下,一直到高三,前後八年,教過我國文的還有孫硯方老師、陳翠香老師、申伯楷老師、林學禮老師、胡達霄老師、魏開瑜老師;幾乎每一位國文老師都當堂朗讀過我的作文。那些一時為老師激賞、同學讚歎的東西究竟是些甚麼東西?我連一句、一字都記不得了,五十年春秋華髮到如今,印象深刻的偏只「載欣載奔」和〈放學後〉那蹩腳的起手式。兩番痛切的斥責,則字字灌耳,不敢或忘。想來興許有些沉重,卻在我成為專職寫作之人的時候,時刻作用著。無論我日後寫甚麼、也無論使用甚麼書寫工具,時刻在我眼前浮起的,總是米黃色打著綠格子的摺頁毛邊紙,也總是那濃重的浙江腔的提醒:「上面一段和下面一段……」

說得雅馴一點,俞老師講究的就是語感協調、結構嚴密,但是教人寫作,雅馴之言雖簡明扼要,卻顯得空洞、飄忽。我很慶幸,在我求學的過程裏,那麼些老師裏面沒有一個教我甚麼是類疊法?甚麼是排比法?甚麼是映襯法?他們只要帶著飽滿的情感朗誦課文,在上下文相互呼應之際,遞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就足以讓學子體會:甚麼是語言的美好。

初中畢業前夕,高中聯考在即,卻由於不大受管束,又浮盪著那種不知道哪天就再也不會踏進校門的惆悵情緒,我們在校園各個角落裏尋找著偷看了三年的女生班同學。有的拿出紀念冊,要個題款或贈言;有的伺機遞上自覺帥氣的照片,要求交換留影。我則帶著那本珍藏了五年的《好孩子生活週記》,在理化教室旁的樓梯上攔住了蘇尚耀老師,請他給簽個名。他從中山裝胸前的口袋裏拔出老花鏡戴上,工整地簽下了名字。我問他:「為甚麼老師說:『寫甚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寫作文』?」

他乍沒聽清,我又問了一次,他沉吟了一會兒,才說:「作文是人家給你出題目;真正寫文章,是自己找題目;還不要找人家寫的題目。」

我是在那一刻,感覺小學、中學一起畢了業。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文章自在》(新經典)。

張大春新作《文章自在》教你如何寫文章。(新經典臉書)
張大春新作《文章自在》教你如何寫文章。(新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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