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專文:一九四九後,北大最好的一撥人

2015-09-21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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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一刻起,周紹昌的心突然緊縮在一起,重重地、重重地沉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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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周紹昌再次提著的行李捲,被押送到河北清河(茶澱)勞改農場。所謂農場,原來就是一片荒地。他在書中這樣寫道:「興許是荒地的景色過於單一,望不到頭,更走不到頭。三十裡路,仿佛就是古人說的『無涯』了。地球是圓的,而我們就像蹬著球的狗熊,腳下踩著的球在轉,而自家卻總是踏在球頂的一個點上,老也走不到頭。」是的,很多人沒走到頭,因為性命到了頭。周紹昌是走到頭的,但用了二十一年。

勞教隊並非清一色的右派,是雜牌軍。盲流,慣竊,壞分子,成員五花八門;年齡也從五、六十到十五、六。氣質、素養、年齡、背景相差懸殊的勞教人員的混雜對於管教是最為有利的。大家來頭不一,相互鄙夷,抱有非我族類的天生戒心,小有磨擦就密告檢舉。但周紹昌還是能從中感覺到一種人類共同的悲哀,看到每一個人其實都想從對方的眼裡搜索到友情。到了深夜,透過窩棚上蘆席窄窄的縫隙,能看到一絲星光。周紹昌伴著星光入睡,每個夢都是隨著星光去追逐失去的歡樂與溫暖。有誰知道右派分子前途怎樣?今後如何?就像元人趙禹圭《折桂令》裡所言:「醉眼睜開,遙望蓬萊,一半煙遮,一半雲埋。」

勞教期屆滿,就打入留場就業隊,繼續勞動改造。隊裡有個右派分子姓徐名淦,原是人民美術出版社的資深編輯,對中國連環畫的編輯出版有開創性貢獻。一次,徐的夫人來探視。勞教就業人員全體動員起來,收拾出一間土房,用被單當門簾,拿草袋堵了窗戶,從伙房打了開水,凡是當時能辦到的,都盡力辦了。幾天後夫人離去,徐淦先生寫下一首詩。其中的兩句是:「毫無慍色嫌泥腿,猶有柔情憐白頭。」詩句被周紹昌牢記在心,每次吟誦,都感慨萬端。我曾經也是囚徒,故書中極平靜的描述,在我讀來也是慘目驚心。

「改正」後的周紹昌曾這樣說:「想到祖國的河山,不知怎麽總有淡淡的一絲哀傷的憂鬱。」是這樣的,從這裡走出去的人,大概要背負著一生一世的饑寒。2007年的五月四日,他寄來題為《詛咒》的詩,全詩八行。如下:

推拂不開的心的詛咒

那陰影老是糾纏不休

因為它們呵至今還在

不休地搖動巫的魂幡

用唱著歌的跺著的腳

一心想扼住春的喉嚨

捂住你的嘴蒙他的眼

卻推拂不開心的詛咒

每個人的內心都蘊涵著精神需求,這是天性。地之興衰,人之顯晦,在生存需要獲得基本滿足以後,這種精神需求就會覺醒,壯大起來,並成為人生主要追求目標。林昭在《種籽--革命先烈李大釗殉難三十年祭》一文裡這樣寫道:「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網開一面』地把我們解放出來,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抗拒沖決,是他們不得不任我們自己解放自己。」我認為,這當是真正的北大精神!

當黑暗不再是內心陰影,生命不再畏懼死亡,即使太陽快要落山,明知前面就是墳墓,那又有什麼要緊!

章詒和與《一半煙遮,一半雲埋》。
章詒和與《一半煙遮,一半雲埋》。

*作者為北京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舊著《一半煙遮,一半雲埋》(星克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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