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專文:程門立雪,高山流水—翟志成的師友情緣

2024-05-0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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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代動亂的局下,新亞書院在香港為中華民族留下讀書人的命脈,也培育了許多賢才,包括翟志成。圖為新亞書院廣場一隅。(取自flickr)

在時代動亂的局下,新亞書院在香港為中華民族留下讀書人的命脈,也培育了許多賢才,包括翟志成。圖為新亞書院廣場一隅。(取自flickr)

我和翟志成首先結的是文字因緣。七十年代初,我在報章上讀到一連串翟志成寫的有關中國大陸文化大革命的文章,翟志成曾親身經歷文革煉獄,目睹過文革時期各種非人慘烈的暴力行為,他寫出來的文章,血和淚流,讀來震撼人心。我開始與他通信往來,以文會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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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我到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去做訪問教授一年。恰巧翟志成也在那裡攻讀歷史系博士,於是我們初次會面,同時翟志成的未來妻子華瑋也在比較文學系唸博士,我跟他們兩人都有特殊緣份,華瑋後來變成我們大家一同發起的崑曲復興運動重要成員。從此以往四十多年翟志成變成我相交不斷的好友。華瑋畢業後曾到加大聖芭芭拉分校東方語文系教書,我們成了同事,翟志成拿到博士後也跟隨他的新婚妻子到聖芭芭拉來住了一段時期,我們在這時候開始來往密切起來。

翟志成是廣東人,有廣東人「硬頸」的脾氣,一條腸子通到底,直來直往,不講虛套,他是個講義氣、有血性的人,跟他聊天,沒有避諱。翟志成精於廚藝,聖芭芭拉盛產海鮮,翟志成夫婦常邀我到他們公寓去嚐他的美味烹調。翟志成買了幾個生鮮大鮑魚,慢火燉雞幾個鐘頭,我從來沒喝過那麼鮮美的雞湯。常常酒過三巡,我跟翟志成論起家仇國恨,扼腕頓足,講到激昂處甚至拍桌子,打板凳,引得鄰居來抗議。我常跟翟志成提起一九四六年四平街那一仗,蔣介石任命我父親白崇禧將軍到東北督戰,明明把林彪打得大敗,往哈爾濱急速撤退,孫立人軍已經追過松花江,父親向蔣介石力諫徹底殲滅林彪部隊,蔣不聽,把我父親硬調回南京,逕自下令停戰,林彪敗部復活,席捲東北,直下海南。那是父親平生最大憾恨,亦是國軍丟掉大陸的禍源。

學者翟志成。(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官網)
學者翟志成。(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官網)

我很早便有了替父親立傳的念頭,因為我看到兩岸官方民間有關父親歷史的訊息著作多有不實之處。歷史並非我的專業,父親一生等於一部民國史的縮影,民國史料浩瀚如海,替父親修史,困難重重,翟志成時在臺灣中央研究院近史所任職,我經常向他諮詢請教,翟志成非常關切我替父親立傳的計劃,並介紹一位中研院助理替我尋找資料,幫助甚大,前前後後我磨磳了二十年,終於完成父親傳記三部曲:《父親與民國》、《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翟志成仗義執言,寫下〈此情只待成追憶〉書評一篇,推薦《悲歡離合四十年》,翟志成寫這篇文章下足功夫,有兩萬字之長。他肯定這部傳記蒐集資料豐富,我與共同作者廖彥博花了四年工夫,四處尋找資料,光是蔣介石與白崇禧來往電報信件手令即達近萬件,廖彥博受過史學訓練,他負責《北伐.抗戰》、《國共內戰》前兩部,我撰寫第三部《臺灣歲月》,廖彥博梳理資料,精挑細選,多方比較,翟志成甚為讚賞,

前兩部廖彥博完全以史書筆法為之,第三部我則以文學回憶方式撰寫,翟志成以為國史與家史合而為一,相得益彰。他這篇〈此情可待成追憶:讀白先勇《悲歡離合四十年》的浮想曲〉便收入他這本《學林拾翠》文集中。

翟志成在中國大陸,讀的是廣州中山大學中文系,古文根基紮實,嗜好詩詞,其實文學才是他的初戀,鑑於文學的持久影響力,他經過文革抵港後,曾一度想從事文學改變人心。他努力研究中國當代文學,因為眼界高,標準嚴,發覺「除了有數的一些短篇小說之外,幾乎沒什麼像樣的東西可以拿出來見人的」,翟志成自述「當代中國的短篇小說家中,我最崇拜魯迅和白先勇。」他認為《臺北人》是「亡國之音哀以思」,但「絲毫不妨礙《臺北人》成了我的最愛」。翟志成為《臺北人》寫下十五首詞,調寄採桑子,除了〈序曲〉外,其他每篇故事一首,《臺北人》首篇〈永遠的尹雪艷〉:

輕顰淺笑嬌無那。玉立婷婷,冰雪瑩瑩。柳絮無蹤拂綠萍。香巢引頸金龜客。一罹其刑,九喪其靈。奴本巡天白虎星。

最後一篇〈國葬〉:

曾將百萬貔貅旅。北伐南征,塞上長城。獵獵紅旗復故京。嶺南一戰風流散。幽憤難平,壯志未成。寶劍靈堂迄自鳴。

〈《臺北人》像贊〉包括這十五首詞亦收入《學林拾翠》,翟志成是《臺北人》的知音。

四位居台港的儒家學者,右起牟宗三、徐復觀、程兆熊、唐君毅。作者提供
四位居台港的儒家學者,右起牟宗三、徐復觀、程兆熊、唐君毅。

一個人如果事業成功,一生中往往會在關鍵時刻遇見貴人,提攜一把,從此平步青雲。我曾對翟志成說:「當初你遇見徐復觀先生並拜在他門下,是你一生最幸運最關鍵的奇緣。」他認為是知言。

一九六九年翟志成潛水逃往香港,孑然一身,前途茫茫。他去考新亞研究所,那時新亞研究所還未脫離中文大學,翟志成的英文根基不夠好,按常規是沒法錄取的,偏偏徐復觀獨具慧眼,給了翟志成國文一百分。翟志成不僅進入新亞還獲得獎學金,他自述「立雪徐門不僅是我學術生命的起點,更是我後半生許多福澤的根源。」翟志成與徐復觀的關係,亦師亦友,遠超過一般師生,徐復觀是新儒學大師,鑑於中國大陸把儒家思想連根拔起,與唐君毅、牟宗三幾位大儒在香港創立新亞書院,於海外興滅繼絕,發大悲願賡續儒學生命血脈。

徐復觀大概看見像翟志成這樣受過文革摧殘的中華青年,一個人流落香港,而且又是一個可造就之材,因此對他特別憐惜,不僅教他學問,亦教他做人。翟志成因為看過文革太多殘害人性的事情,有一個時期他意志消沉,對國家、對社會、對自己、甚致於對人類感到失望。儒家溫柔敦厚的教誨,那時在翟志成看來,迂腐而不切實際。經過徐復觀循循善誘,翟志成終於慢慢恢復了對人性的肯定與信任,接受了孔孟仁愛之道。

在新亞那兩年,翟志成脫胎換骨,除了徐復觀外,並受教於唐君毅及牟宗三兩位大師,最後終於成為新儒家的一份子。這個轉變,恐怕是翟志成一生精神生活發展最重要的一步,讓他日後在研究中國思想史上卓然有成,寫下多部斐然傑作。

翟志成著《學林拾翠》(允晨)書封。
翟志成著《學林拾翠》(允晨)書封。

*作者為知名文學家、劇作家,本文為《學林拾翠》(翟志成著∕允晨出版)推薦序。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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