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永福訪曹永洋:肅殺年代為文化開一扇窗─新潮文庫創辦人張清吉的故事

2023-10-0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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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影響一整個世代的閱讀者。(示意圖)

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影響一整個世代的閱讀者。(示意圖)

新潮文庫

在《自由中國》查禁停刊,雷震被捕,《文星雜誌》印行將近百期,文星書店歇業落幕的六○∼八○年代,知識界再度面臨空前滯悶的困境。這個關鍵時刻,黨外運動行將展開的年代,有一家專門出版、翻譯西方經典的「新潮文庫」,書類包括文學、哲學、禪學、傳記、電影、美術,這套後來出版近五○○號的書籍,不但打響了「新潮文庫」的名號,而且迄今仍為全國藝文界所懷念、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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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潮文庫創辦人

新潮文庫創辦人張清吉先生(1927-2018),為人低調,近年更是深居簡出,不問人間世事。為了介紹這位出版界的傳奇人物,我訪問到前新潮文庫主編,傳記作家曹永洋先生。

邱文福(以上簡稱邱):老師,請問您是什麼時候和張清吉先生認識的?是什麼因緣進入新潮文庫擔任主編?

曹永洋:新潮文庫由張清吉先生創立於一九六七年,當時尚未定名為「新潮文庫」,因為志文出版社本來只印一些通俗的書,如《二次世界大戰秘錄》、日本人編寫的漫畫、幽默英語叢書、林語堂散文集(當時林氏尚旅居美國,未返臺定居)等。

張清吉先生最初在臨沂街開租書店,那個時期的外省第一代,有不少讀書人來臺後因高齡凋謝,很多三○年代作家的藏書,被子孫一車一車地清理,或廉價傾售。

張先生有一陣子專門收舊書、賣舊書(不久,買來的魯迅、巴金、郭沫若、茅盾、老舍的書,舉凡留在大陸沒有來臺的作家,一律成為禁書)。當時光顧張先生書店買舊書的名人不少,如臺大、師大附近的一些教授、于右任的公子、李敖、陳鼓應、尚在初中就讀的秦賢次等,張先生還碰到了一個鼓勵他創辦文庫出好書的臺大醫學院學生林衡折(本名林哲雄)。

人死留名

問:聽說他是張先生遇到的大貴人?

曹永洋:這位林衡哲是羅東人,也是文化界的怪傑,他跟當時三十多歲的張先生說:「虎死留皮,人死留名,你印這種書無益社會人心,出版好書才能提升國人文化水平,影響社會。」張先生答說:「不知道該出哪類書呀?」

問:難道就這樣催生了「新潮文庫」?

曹永洋:說起來也是天時、地利、人和,因為《自由中國》在六○年代被查禁,雷震被捕,黨外運動 未風起雲湧,發行近百期的《文星雜誌》停刊,文星書店關門結束。當時的知識界再度陷入空前滯悶、肅殺的氛圍中。

張先生謙稱,他趕上了一個好時機。這位臺大醫學生林衡哲對文學、音樂、人文領域涉獵甚廣,造詣不遜文學院的高材生。多年後才知道,他曾由建中保送東海外文系就讀一年,與名作家楊牧(本名王靖獻)、陳少聰同屆。一年後,他重考丙組,以第七名優異成績進入臺大醫學系。

原來林先生已經先在文星叢刊印了他平生編譯的第一本書,當時仍是醫學院學生的林衡哲因十二指腸潰瘍住進台大醫院開刀,結果在病床看到新出爐的第一本書,而且領到不錯的稿酬,病情就好了大半。書名是「當代智慧人物訪問錄」。

張先生問他到底應該出版什麼好書,他就把手上中譯好的《羅素回憶錄》、《羅素傳》交給他,這兩本書就成為當時尚未定名的文庫奠基石。書送到書店,反應十分熱烈,就這樣,張先生踏上了出版的不歸路。

三輪車伕

問:聽說張先生二十七歲帶著父母和妻子北上打天下時,還當過三輪車伕?

曹永洋:這個我也是一九九○年進入新潮文庫擔任主編多年後才知道的。我進入新潮文庫時,他已創業二十四年,而且是出版界的傳奇人物。因為他為人低調,我很少與張先生談他個人的家世。後來經常有人來採訪,張先生乾脆就託我全權代打,後來也為他寫從事出版業的告白,所以我現在才能娓娓道來,就像播放紀錄片一樣。

現在先介紹一下張先生的身世,張清吉一九二七年出生於苗栗後龍貧困的寒村。他小學四年級時,父親調到糖廠,從低層職員做起。這時他由鹽水轉到外埔公學校,學校高年級來了一位日本單身老師大藏先生。大藏先生發現張清吉不但功課好,音樂獨唱也是全班之冠。這位老師一定沒想到他這個學生,日後會成為影響全臺灣讀書界的出版家、文化人。

問:聽說外埔公學校畢業文憑是他最後的學歷?

做苦工的日子

曹永洋:所以才說他是傳奇人物呀!在日治時代的公學校畢業三年後(16 歲),日本的敗象呈現在偷襲珍珠港,美國正式參戰之後,一切正如海軍元帥山本五十六的預估,日本已節節敗退,不時傳來玉碎(全軍殲滅)的消息。

張先生報到的地方是高雄岡山空軍機場修護技工的苦工,雖然沒有被徵召上戰場,在這段期間,他吃的苦頭遠比學徒兵更悲慘。訓練期間飽受日本軍官的老拳、木棍揮打。

記得有一回,他去水龍頭喝了一口水,被隊職官瞄到了,當然屁股就得吃排頭。張先生全力忍住噤口不嚎叫,噙住男兒淚,晚上洗澡時,在大澡堂大家脫光身子,才看到十之八九的修護兵夥伴,個個屁股都呈黑紫色,看來真是怵目驚心。

幾個月操練後才熬到修焊飛機破孔的工作,戰爭末期,工作改為徒手填迫擊砲彈藥,稍有閃失也可能被炸個粉碎。眼看神風特攻隊的少年飛行員一架一架飛出去,當然都是一去不回。心想,不久自己將被徵召去南洋當軍伕。父親甚至來信叮嚀這個獨子去理好頭髮,留下一些指甲和遺髮,準備上戰場赴死。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忽然聽到昭和天皇「玉音放送」,確定日本無條件投降,張先生才逃過一劫!然後是陳儀來臺接收,不久四萬舊幣變新臺幣一元,又發生「二二八事件」屠殺的大悲劇,接下來長達三十八年戒嚴和臺灣各地精英的全面肅清,並一路展開殺雞儆猴的殘酷屠殺。

18 歲返鄉

問:張先生在臺灣進入國民黨鎮壓統治後,有差不多十年間在故鄉做什麼工作?

曹永洋:張先生北上當三輪車伕之前,在故鄉種過西瓜、花生、地瓜、雜穀,甚至有幾年間為了改善家中的生活,與幾個青年小伙子乘簡單竹筏出海捕魚。這種討海生活,因為沒有錢打造設有浮標的漁船,多半使用竹筏,雖然是在沿海附近海域捕魚,有時也會冒險越過較遠的海域。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萬一遇到五、六級以上的風浪,竹筏也可以掀起騰空到二樓高,船在大海中上下搖晃,那種驚心動魄,與大海搏命的場面,當然日後回想起來心有餘悸,唯一可堪告慰的是,修護兵的磨練加上討海生涯的搏命經驗,他想:「人生的挑戰應該不會再超過這個考驗吧?」

就這樣,張先生二十六歲帶著父母、妻子和稚齡的孩子赤手空拳上臺北來打天下了。

由讀者變成作者

談到我和張先生相識,先由讀者變成作者,一開始我就注意到《羅素回憶錄》和《羅素傳》,這位九十七高齡才辭世的英國哲學家,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的筆一直沒有停過,在全球擁有無數的讀者。林衡哲這兩本譯書一下子打響了名號,不久他就出國了。志文出版社後來出版了二、三十本書,才定名為新潮文庫。

日後一個奇妙的機緣,許仁圖和范姜星釧介紹我在新潮文庫出版了《電影藝術‧ 黑澤明的世界》,後來又出版了我寫《歷史人物的回聲》,內子鍾玉澄也翻譯了《居禮夫人傳》、《卓別林自傳》、契訶夫和歐亨利的短篇小說。我們的關係由讀者變成作者和朋友,一九九○年夏天我因倒嗓,發現教書這碗飯撐不下去,於是自動向學校提出辭呈,那一年我五十三歲。

一生都是「好命」的我,跌入人生的谷底,因為我兒子尚在讀大二,女兒上高二,我認為我不能這麼自私,賦閒在家非長久之計,總該找個工作吧。於是毛遂自薦向張先生開口,請他讓我試試主編這個工作。

我在新潮文庫是一年上班八個月,每週一、三、五。寒、暑假留職停薪。張先生卻給我優厚的薪水,多年後,我問張先生為什麼肯接納我來志文出版社工作。

他竟然說:「你說如果不勝任,你會自動離職呀。」

我回答:「一個男人走投無路時什麼話都說得出口的。」(講到這裡我們兩人都笑了。)坦白說,幾年的主編生涯是我人生最充實、快樂的時光,有這麼多的經典書籍讓我整理導讀、編年譜、寫廣告,還有薪水可領,這是多麼幸運的工作!

遍覽群書

問:老師說過,張先生通過日文遍覽群書,他比校園遊走的蛋頭博士更有學問,這是真的嗎?

曹永洋:不錯,以我和張先生的交情,我不用拍他馬屁,但是有一次在訪談代打時,這話給他知道了。為人謙虛、低調的張先生勸止我,不要再對採訪者說類似這樣諛揚他的言辭。

問:您擔任主編的十二年間,對張先生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曹永洋:張先生搜集一本他想出版的著作,那種精神不是一般人可比得上的,他在四十到六十五歲的二十五年間,每年至少二、三次到日本神田舊書街或東京、大阪、橫濱大都市大小書店搜集資料。

打個比方吧,海明威這本二萬多字的中篇小說《老人與海》,他為了這樣一本書,可以走遍很多書店搜集各種插圖本、作者的照片,各種中外名家對這本書的評論,舉凡年譜、作者童年到埋葬的墓園、作家的筆跡,作家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普希金作品的插圖也不輕易放過。

為了進行這些工作,有如海軍陸戰隊的操練,他像一個傻子一樣踏破鐵鞋也不死心,這種精神大概只有張良澤、劉峰松在牯嶺街「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拼勁,差堪媲美。

問: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呢?

一個偉大的作家

曹永洋:根據他自修苦學的第一手經驗,張先生知道一位偉大的作家,這些資料都有助於讀者認識作家的心靈世界,裡面任何一行文字都可能影響讀者的一生。譬如托爾斯泰的作品,新潮文庫出了不少。

諸如托翁的三部長篇鉅著或中篇小說《伊凡‧ 伊里奇之死》,看了書前,托翁不同階段的照片、導讀,後面的年譜、〈托翁的一生〉和該書的分析導讀,你就知道托翁為什麼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會創作這本傑作,這位作家就會成為你終生不渝的引航者。有助於你進一步認識托翁偉大、深刻、複雜的性格和靈魂。

問:張先生對出版事業最關心的是什麼?

曹永洋:任何專家、教授或任何一個讀者提出糾正、不同的意見,即使用詞多麼不客氣,他都能虛心接受。

在戒嚴期間,做出版業真的很辛苦,我的堂兄古典音樂評論家曹永坤(與張繼高齊名)曾談起他買莫札特、布拉姆斯的唱片,常常要向警總寫切結書,保證這些人不是「匪諜」!

張清吉先生曾出版三本臺大校內雜誌、編寫的叢書。其中《臺大人的十字架》,有一篇介紹歐威爾《動物農莊》,單是這本書,警總曾派一位會日文的思想組負責人,來新潮辦公室與張先生查詢三次。

現在談起這種歷史時空,就像我們看北韓金正日去世,其子金正恩登基那種場景,蔣介石辭世,不也是舉國如喪考妣嗎?毛澤東殺人幾千萬,可以和希特勒、史達林相比或超過他們二人,可是他的畫像依然高高掛在天安門上。

離開志文

問:後來你為什麼在工作十二年後離開志文出版社呢?

曹永洋:我發現臺灣出版界像新潮文庫的全盛時代已一去不返,我很感謝它養了我十二年,在編輯工作上能有一點小小的貢獻,最後也實踐了自己的諾言,我向已經接棒的張麗卿女士提出辭呈,並坦白告訴她:「我的左眼視網膜扭曲,並有輕微的白內障,這隻眼睛已經不能閱讀,但因右眼配上精確的眼鏡,仍可以打網球、閱讀、寫作,不覺得有何不便,我很感恩上蒼的恩寵。」

聞孚:謝謝老師接受我的專訪,幫我介紹了張清吉先生的文化事業和他矢志堅持的奮鬥史,讓讀者一同緬懷那個時代出版界的動人故事。

《張清吉紀念文集》書封。
《張清吉紀念文集》書封。

*作者為國立政治大學企業經理班、澳洲國立南昆士蘭大學企業管理研究所。1981 年任SAAB 汽車行銷主管、1984 年任VW、Audi 行銷主管、1984年任Jaguar、Lancia、Lotus、Ferrari 品牌主管、1990 年任東帝士汽車本部(Seat、Daewoo、Maserati)、1992 年任 GM 副總經理.....,作家,台灣醒報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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