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豪人專欄:螢火蟲之墓與吉卜力之墓誌銘

2018-04-29 05:50

? 人氣

日本動畫工作室「吉卜力」兩大支柱之一的高畑勳導演製作最賺人熱淚的《螢火蟲之墓》 描寫活在戰爭時代的、普通孩子們的悲劇。

日本動畫工作室「吉卜力」兩大支柱之一的高畑勳導演製作最賺人熱淚的《螢火蟲之墓》 描寫活在戰爭時代的、普通孩子們的悲劇。

高畑勳導演病逝,留下宮崎駿這匹老馬,「吉卜力」恐怕也只剩半馬力了。吉卜力商業操作直到10年前都很成功。諷刺的是,當高畑勳最終放棄說教,回歸藝術原點,拍出了最了不起的作品卻已無人問津了。

日本動畫工作室「吉卜力」兩大支柱之一的高畑勳導演病逝了。我並不那麼喜歡吉卜力,它的前身「二馬力」創意高得多,同時自嘲得恰到好處。高畑勳一走,留下宮崎駿這匹老馬,恐怕也只剩下半馬力了。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我對高畑勳導演的敬意,來自於他最後的作品《耀輝姬物語》。以動畫媒材形式而言,最具原創性,也超越了包括宮崎駿在內的所有日本動畫作者。至於最賺人熱淚的《螢火蟲之墓》,我則一向深具戒心。

作品《耀輝姬物語》描述一名居住山林、某日至竹林砍伐竹子的老爺爺將該竹莖砍斷時,發現裡頭存在著僅巴掌大的小女嬰,但該名少女的真正來歷、卻存在著驚人的實情。(取自維基百科)
作品《耀輝姬物語》描述一名居住山林、某日至竹林砍伐竹子的老爺爺將該竹莖砍斷時,發現裡頭存在著僅巴掌大的小女嬰,但該名少女的真正來歷、卻存在著驚人的實情。(取自維基百科)

觀眾因誤解而感動流淚?

 

首先導演自己就再三申明,他拍的既不是反戰動畫,也不是打算賺人熱淚的可憐戰爭犧牲者動畫。明明就是,卻堅稱不是。為什麼?他說:他只是想描寫活在戰爭時代的、普通孩子們的悲劇。

這一段(片子熱賣之後的)現身說法,才真的矯情。真相大概是,他描寫過於逼真精彩,連韓國人都看不過去──「明明是加害國,卻把日本美化成被害國」(所以這部動畫一直到二○一四年才在韓國公開上映)。他是品味高超不露痕跡的第一流進步知識分子,怎麼能夠忍受被批評為「軍國主義的同路人」?非否認不可。所以啊,作者自己都堅持是「觀眾誤解」了,我們還感動流淚什麼?

其次,是導演自己露餡。高畑勳追隨原作者野坂昭如的人物設定,把這對悲慘兄妹的父親設定為海軍大尉(上尉)。這顯示他跟野坂都不瞭解戰前的帝國海軍。戰前日本的職業軍官絕非打釘的壊鐵,而是社會菁英。而海軍將校,更因為接受進步的海權思想,對於近代性認識之深,迥非人手一冊武士道聖經《葉隱》的陸軍可比。所以海軍可稱菁英集團中的菁英集團,內部也擁有強大互助圈,才不會讓自己或同僚的家人餓死。海軍大尉的兒女,根本不是什麼「活在戰爭時代的普通小孩子」。而且十年前父親出征時已官拜大尉,縱使日後戰死,最少也已晉升校級高官了。

再者,即使原作者野坂也承認,他那同為養子的妹妹營養不良而死,不是戰爭時代物資匱乏所致,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大人沒認真照顧小妹妹的結果。而且他忽略妹妹的原因是他正在初戀。小妹之死令他充滿罪惡感,因此在寫成小說的時候,就偷渡了過量的悲劇。

 

精彩中存在許多做作的設定

 

前一陣子上映的《謝謝你 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我》,一樣是賺人熱淚的戰爭時期動畫,韓國人看了卻說:「媽的!明知是在美化加害國,看完卻不爭氣流下感動的眼淚。」相較於《螢火蟲之墓》,高下立判。究竟高畑勳的問題出在哪裡呢?

在精彩中存在許多做作不自然的設定,一向是高畑勳動畫的大瑕疵。《點點滴滴的回憶》最明顯。原著漫畫只是兒時斷片的回憶而已;動畫卻非連結到成人社會,非跟偉大的農村/有機農業禮讚結緣不可。有機農業的投身者,也絕不聽演歌,聽「匈牙利五人组」。彷彿缺少進步性,作品就無法成立。所以雖然技術純熟,並充滿驚人的細節,看完之後還是覺得看了一場樣板戲,不免乾嘔。

所以在《耀輝姬物語》之前,高畑勳很難躋身作者論意義的「作者」。正因如此,就一個「作者」而言,他一輩子完全(而且合情合理的)被宮崎駿巨大身影所掩蓋。但即便是巨大的宮崎駿又如何呢?

高畑勳是日本動畫業的巨匠,影響宮崎駿、富野由悠季等人。代表作品有電影動畫《太陽王子 霍爾斯的大冒險》、《螢火蟲之墓》和電視動畫《小天使》等。(取自維基百科)
高畑勳是日本動畫業的巨匠,影響宮崎駿、富野由悠季等人。代表作品有電影動畫《太陽王子 霍爾斯的大冒險》、《螢火蟲之墓》和電視動畫《小天使》等。(取自維基百科)

進步知識人高段的商業操作

 

吉卜力反核、反保守,不過作品的商業流通卻全交給右翼保守的讀賣新聞。《魔法公主》中刻畫痲瘋病患而博得人道美名。但請求他來台幫兒子宣傳新片時,順便為樂生院保存說幾句話,他卻說:「即將隱遁,在最後的作品完成之前不願過問世事。」自《風之谷》伊始,大家都認為他是人道主義者、環保主義者。《魔法公主》更是巔峰之作。這時候他偏偏出來說:「不對,我不是(人道/環保主義者)。如果順著我最真誠的內心,我最想拍出一部『你們人類都沒有資格活下去』的動畫。」

也許有人認為,那是為掩飾藝術家害羞的天性。不過我長期觀察後認定這是更高段的商業操作。宮崎駿是不可蠡測的, 高畑勳是不可蠡測的,吉卜力是不可蠡測的。大眾所有的解讀既對也都不對,總之先買票看電影再說。從結果論,這種操作直到十年前都運作得很成功。可惜兒子不肖,後繼無人,老骨頭們只好繼續賣老命,效果也就遞減了。諷刺的是,當高畑勳最終放棄說教,回歸藝術原點,拍出了最了不起的作品之際,已無人問津了。

這種深植於日本老左翼/進步知識人DNA中的毛病,我看他們心裡都很清楚。「良心」發現時就會發出奇怪的反庸俗/露惡言論,假裝其實自己是壞蛋,大家都誤會了。這時候大家就更感動,覺得這種冷硬派才是真好人,愈發崇拜。大家愈崇拜,他就愈名利雙收,愈名利雙收,他就愈厭惡自己,愈良心發現。愈良心發現,就發出更奇怪的壞蛋宣言,如是循環不已。這套手法,大島渚、大江健三郎恐怕更細膩、更勝一籌。不過,藝術電影與純文學畢竟不是資本主義的優良媒介,動畫才有真正資本經濟意義的票房可言。

*作者為輔大教授。本文原刊新新聞第1625期。授權轉載。

喜歡這篇文章嗎?

吳豪人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