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怕那個火球是我弟弟:《15度的勇敢》選摘(2)

2018-03-1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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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寧寫道,「不知道我弟怎麼樣了…我好怕那個火球是他…」。(資料照,陳明仁攝)

作者陳寧寫道,「不知道我弟怎麼樣了…我好怕那個火球是他…」。(資料照,陳明仁攝)

在經歷翻天覆地的人生巨變後,因為曾經幾乎失去所有,如今的她,更容易看見幸福,她也相信,自己會愈來愈喜歡自己,連同身上的傷疤一起愛。 

攤販前的畫面一樣恐怖,有人輪流跌坐進冰桶裡,虛弱的浸泡,有人倚靠在一起,躺在八字形游泳圈上,接受攤販與其他未受傷的人一吋吋地澆水,此起彼落的哀號著:「輕一點……嗚,拜託你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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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痛……可以給我水嗎?可以幫我澆嗎?」

「我的女友要不行了!她要不行了!!!嗚……醒一醒,救命啊,救人啊!!!」眼前的女子開始猛力的顫抖,倒在男友的肩上,無法停止地、全身性的顫抖,男友悲痛的嘶吼著。女孩傷得很重,她真的就要撐不住了。

緊接著,巨大的喔咿喔咿喔咿喔咿聲暫停了尖叫聲,大家同時轉向連續直衝進來的兩輛消防車。大家的速度非常快,連滾帶爬的跟了過去,緊抓著剛下車的消防隊員求救,但只有兩輛消防車前來會場,為的是滅火。

我也虛弱的躺在八字形泳圈上。一號救命恩人同時照看好幾個人,他是大家的,但每幾分鐘,還是會跪在我身旁,幫我澆著水。水一澆下去的時候,傷口固然被水弄得刺痛,但此刻身體烘熱內燒的感覺,確實減緩下來,而不那麼烘熱了,不過陣陣的痛,仍然不斷的接踵而來。

我的手抖得好厲害,為了預防自己昏厥或睡去,我開始試圖和身邊的人交談,以提振精神。

我分享一瓶水給身旁的男生,他一直都很穩定的樣子,自己處理著傷口、澆著水,但時而卻輕皺著眉頭,和發出痛苦的低鳴。我們一邊處理著自己悽慘的手腳,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他是一個健身教練,在桃園教課。

「不知道我弟怎麼樣了……我好怕那個火球是他……」他的目光望向了「那裡」。

我對他說不會有事的。後來,我也問了他大概三、四遍:「我的臉怎麼樣了?」「我的臉看起來有沒有事?」他也都很耐心的回應:「沒怎樣。看起來還好。」後來他消失了,當我決定集中注意力在救自己時,他一跛跛地跳了回來:「欸~過來!那邊有水欸。」

我奮力的將自己弄出游泳圈,隨他跳到斜後方,一個恰巧沒有被人發現的淋浴處。我們便站在蓮蓬頭下方,讓冷水不斷地沖淋降溫,也正因這個動作,我的全身燒傷深度在抵達醫院時,被醫師判斷「頂多深二度」。

八仙水上樂園
圖為八仙水上樂園。

大約站了二、三十分鐘後,一個大叔跑過來叫我們不要再沖淋了,否則會失溫昏倒。我們被勸說了五分鐘,才決定離開水源。

大叔問我,「可以走嗎?」他說大部分的人都過去正門口廣場,那邊已經組織了緊急應變站,集中了所有傷者,等待救護車的分配,只剩下我們在這裡。於是,我二話不說的坐進八字形泳圈,被另外四個巡邏隊的人抬到了正門廣場。

無法停止的顫抖

「陳……寧……陳寧……是妳嗎?」一個虛弱的聲音從我右方傳出,轉頭一看,是小亭。我們互相打著氣,說要一起撐下去,說大家都會沒事的,然後繼續面對著各自的痛楚。這件事情顯然無人可以分擔。

後來二號救命恩人出現了,一個男大學生和他的女友。他們分別照看著我與小亭,不停地和我聊天,問我住哪,在哪工作,要我務必保持清醒。

但後來我抖得越來越厲害,現場類似督導的人提醒他,是時候給我保暖了,所以他和其他人合力用兩、三條毛巾,覆蓋我的身體,但我還是無法停止的顫抖。我突然變得好累,我想這一天怎麼會搞成這樣子,我只想要舒服的睡個覺。

此時,他稍作鎮定地擠出了個笑容,說:「啊!對了,妳打電話給家人了嗎?我借妳手機,妳要打給誰?電話多少?」

一整個晚上,我離奇的沒有尋找手機,向外求救,向家人、男友報平安,因為我想要等自己稍微像樣一點了,再告知這件事,後來,我虛弱的念出爸爸的手機號碼:「請幫我撥0912……595……」

爸爸沒多久就接起了電話:「喂?是誰?」

看到陌生號碼,謹慎的爸爸自然而然地顯現防備:「爸!!我是陳寧啦,我在八仙樂園燒傷了……我好痛喔……在等救護車……」我幾乎要哭出來了,但是因為太痛了,又把眼淚塞了回去。

爸爸起初以為是詐騙集團,差點掛了電話,但後來是媽媽跟他說:「對啊!她今天早上跟我說要去八仙樂園欸!她有去八仙樂園欸!」當時爸媽在宜蘭羅東阿姨家打牌,他們立刻開電視,證實了我的話。

接著一起同行的情侶友人也找到了我和小亭,換朋友芊芊借了手機,讓我打給男友。正要從百貨公司下班的男友,安撫著我說:「好……好……我現在馬上過去!妳如果上救護車、去哪家醫院了,要讓我知道。」

於是,我便開始長時間的等待。由於我對答如流,所以身上的傷檢分級被掛了綠卡。綠卡應該是要最後一批上救護車的,因為相較於身旁已經休克和更大面積燒傷的人,我們必須,也都還願意等待。

大概到晚上十點了吧,我真的也快要撐不下去了,便告訴身旁的情侶友人說:「我剛剛聽到如有人能坐,可以不用等這麼久,我好像可以坐著……」於是芊芊的男友便去呼叫了其他三個男生,將我移動到前方。我對小亭說了聲「加油!」便一路往大門口去。

門口的救護車密密麻麻地排了好遠、好長,但是堵在門口,需要上車的傷者更多。我不斷的提醒芊芊的男友說:「跟他們強調我可以坐!」於是,終於有一個救護車人員指向了我:「她先上好了!她可以坐。」

20170621-八仙塵爆邁入兩周年之際,當初受傷的三姐妹,在家庭的支持和姐妹間的扶持下,逐漸走出傷痛的同時,也勇敢地將人生導回正途。(蘇仲泓攝)
「水一澆下去的時候,傷口固然被水弄得刺痛,但此刻身體烘熱內燒的感覺,確實減緩下來,而不那麼烘熱了,不過陣陣的痛,仍然不斷的接踵而來。」(資料照,蘇仲泓攝)

三個小時後,我總算上了救護車,八仙的招牌離我越來越遠。我的心從未如此酸楚,我的名字居然成為電視新聞畫面裡,遭遇重大意外的人名跑馬燈關鍵字。

隨車的護理師年紀很輕,剛目睹了這樣的慘況,臉上有點驚慌,但她盡量保持穩定,陪我和另一位躺著的傷者交談。我對她說:「我想休息一下……」但她馬上反駁我,說要等到抵達醫院,醫師包紮過後才能睡,那裡有止痛藥。

我忍耐地點點頭。

忍著痛,鼓勵另一位受傷的女孩

另外一位傷者是個女生,語帶哭腔的對我們說:「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我下禮拜就要去澳洲打工度假了……我只是上來台北見朋友的,為什麼?我期待和計畫了好久……我恐怕再也去不了了……」

我們鼓勵她不會的。等傷好了,再申請一次,但她回應自己已經三十歲,三十歲是申請打工度假的最後一年,我們無法再回應下去。在那一刻,大家的夢和生活看似都碎了。

後來我被送往新莊的衛生福利部臺北醫院。當時醫院只收十二個八仙傷者,但急診室就已經是一團混亂。我馬上被推進一個被隔簾隔起來的空間裡,檢查傷口。醫師進來交代護理師們剪開我的比基尼和褲子後,便轉身離開。

我看到了自己的身體,只能用遍體鱗傷來形容。護理師們協力替「它」上了層燙傷藥膏,放了靜脈滯留針、連接輸液後,便進行全身性包紮。

後來止痛針發揮了效果,我不那麼痛了。在負壓隔離病房內靜靜的待著,直到爸媽來了。

我沒有忘記他們臉上的表情,是心疼地緩緩打量這個被包成木乃伊的女兒,因為不能夠確定我的傷勢,爸媽的眉頭都微微皺著。感覺有點鼻酸,但是卻沒有責備我。

後來男友和他的爸媽也來了,他們的臉上掛著同樣的表情。最後,我們在意外的無奈中關了燈,媽媽留下來陪著我,而我即刻沉沉的睡去。

「先睡吧!我……應該安全了。」

*作者今年26歲。八仙塵燃事件的傷者,曾經擔任新加坡酷航空服員。受傷當時,燒傷面積高達58%,住院71天,兩度病危。本文選自作者歷劫復健的心路歷程《15度的勇敢─塵燃女孩的900天告白》。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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