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投書:我們花錢,體驗貧窮

2017-10-27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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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批人,同樣為人,卻被殘酷地標籤在社會的邊緣,沒有什麼人願意花時間了解他們、理解他們,於是我們與他們,硬生生拆成兩塊。(示意圖/m-louis .®@Flickr)

有一批人,同樣為人,卻被殘酷地標籤在社會的邊緣,沒有什麼人願意花時間了解他們、理解他們,於是我們與他們,硬生生拆成兩塊。(示意圖/m-louis .®@Flickr)

「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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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在我臉上的,是穿過遮雨棚的颱風雨,硬生生打在我臉,夜半三點,被漏雨打醒。

聽見外頭風雨颯颯,脊上一陣發涼,也難怪,我底下不過就一個普通睡袋、比我腳長一些的黑色塑膠袋、跟支撐我和另外幾十人的柏油路。我撐起身子看了看四周,大多數人都睡熟了,偶爾幾個抓著睡袋翻身,地上還有幾瓶玻璃瓶,那是剛剛淺嚐的「勞工特調」─保力達加維大力。

這一天,我做了件旁人聽來有些荒謬的事,花了對研究生而言五分之一的薪水,參加一個要旨為「體驗貧窮」的活動。對我而言,貧窮就是每個月月底,苦撐著等學校發薪水。

但對被稱作城市底層的街友來說,貧窮成了他們的代名詞。還不只這些呢,髒亂、睡地板、沒工作、浪費社會資源……還有什麼?PTT上罵的可更兇狠,我講不出口的狠。

我今天是來體驗貧窮、體驗街友生活。

十多個人在剝皮寮集合、浩浩蕩蕩走過附近的艋舺公園,傳說中的艋舺五流(流浪漢、流鶯、流氓、流動攤販、流動工人)就在這裡。左右兩排的石椅坐滿看起來五十歲以上不等的長輩,同行的女生說自己曾在這裡被要錢,嚇得她有些慌張、另一個男生說,他們其實不太會理你,我們跟他們就是兩個世界。

同樣為人,卻是兩個世界,我不太確定二分法的標準是什麼,總之我知道那個要錢的、或是「他們」指的都是街友,我就是知道。

我們走過公園,那是大部分街友夜晚時的居所;已經被拆掉的蝴蝶蘭旅社是街友阿和過去受照顧的地方,聽阿和稱自己為流浪漢,彷彿自己先貶低自己,就輪不上別人來嘲諷;走進茶室,想像羅漢腳來台工作因應性需求而生的場域,裏頭的媽媽桑操著大陸口音,拉著我一起唱海波浪,她才來台不到一年,台語歌曲卻很溜,熱情招待我們一群初來乍到的青年人,在我看來「純的」茶室挺可愛的。

艋舺公園裡有一堆大袋子裝滿衣服,堆在一處,那是街友的行李,待工作結束後領回。沒錯,街友有工作。大部分的街友會一早在公園等待臨時叫工,街頭舉牌、搬運工、資源回收,雖然不甚固定,但超過七成的街友能有工作維生,並不真的無所事事。

公園那些瓶瓶罐罐、一早的老人群聚,其實就像是你我家裡附近的公園一樣,住在附近的長輩一早起床到公園散步、泡茶、下棋所留下的蹤跡。只是艋舺公園被冠上太多莫須有的罪名,以至於在這裡所堆積的醜陋、傷害、黑暗都一併怪到街友頭上。何其無辜,卻少有人發現,如果我不曾像今天這般領會,我也會是那個露出嫌棄眼光的其中一人。

不同街友在艋舺的生命故事,在我心裡隱隱作痛。在工廠工作八年、遭到資遣、沒錢又生病的小胖,假裝搶劫要店員報警,寧可在牢裡過有飯吃的日子,牢中的獄友告訴他,如果你想找機會,就去艋舺看看。透過民間組織的協助,小胖成為艋舺街頭的導覽員,分享當地歷史與他獨有的生命故事。

主辦單位設計了街友們的房間布置,有單親媽媽與兩個女兒窄小的空間、有為了到台北打拼的年輕人……當中也有小胖的房間,領隊說小胖很喜歡鋼彈模型,還挑了最好的借給主辦單位,他也愛看恐怖小說、還有習慣備著的乾糧,他討喜、善言談,聽得出認識小胖的人都很喜歡他,但他離開了,有點猝不及防地,在10月初離開了,領隊說小胖的願望是能自己租一間房子,他的確實現了。

20171006-萬華剝皮寮「貧窮人的台北」特展,重現街友、街遊導覽員小胖(李一凡)的房間(謝孟穎攝)
20171006-萬華剝皮寮「貧窮人的台北」特展,重現街友、街遊導覽員小胖(李一凡)的房間(謝孟穎攝)

走過每一間展覽房,我駐足在小胖房間最久,面對連面都不曾見到的陌生人,我想像他是個可愛的、中年的小胖子,在一天的導覽後回到自己租的房子,玩玩模型、看看小說,垃圾桶裡還有餅乾的包裝,睡前也許會對現在的自己感到滿意。我暗自希望他的離開,不帶遺憾,但留下痕跡。

一府二鹿三艋舺,在歷史的發展下,有太多人帶著期待來到這裡,當風向一轉,大環境帶著艋舺向下墜落。公園的街友看到我們一群人,問我們從哪來,我說台北,他說「台北?台北不是我的家!台北不是我的家啊!」台北不是你的家,那麼你為何而來?

這一天,我們才沒有真正體驗貧窮,我曾面對的選擇與無奈,都建立在幸運穩定的家庭狀況、不錯的學歷、無虞的環境……但有一批人,同樣為人,卻被殘酷地標籤在社會的邊緣,沒有什麼人願意花時間了解他們、理解他們,於是我們與他們,硬生生拆成兩塊。

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知與漠視。這天過去,我又要回到我那豐腴的生活,也許有些人在聽聞活動後,認為這是個將街友、社會角落人們再度貼上標籤的錯誤示範,但這社會本來就充滿標籤,如果要抽離所有,那麼性別、年齡、職業與這社會將失去很多意義。與其用異樣眼光看待活動本身,不如保有一顆溫柔的心,即便不能同理,但能帶著理解,消弭這社會的殘酷不堪。

颱風雨的夜晚,我們在濕淋淋的愛國東路上鋪睡袋,我跟同行的夥伴說:「最像貧窮人的時刻就是現在,在馬路上過夜。」但街友伯伯笑說:「騎樓比這裡還舒服!」

再度躺回睡袋前,我看了一眼手機訊息。

我媽傳來:「那樣好睡嗎?要注意保暖。」

不好睡,一點都不好睡,柏油路好硬啊,我可是死命閉眼睛過了一小時才睡著,剛剛還被雨滴打醒。

然後我回她:「不冷,有遮雨棚跟睡袋。」不冷,我還沒體驗過最冷冽的。

*作者為政大傳播學院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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