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哈拯救了我被性侵的人生:《關鍵音》選摘

2017-07-0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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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已經找到逃脫強暴夢魘的辦法了,我申請了一所鄉下的爛學校。但我那時已經成為某種古典音樂的超級英雄了—我在十歲進了寄宿學校,鋼琴音樂成了我的隱形斗篷和超人裝。」(圖/取自Zoning_in臉書)

「當時我已經找到逃脫強暴夢魘的辦法了,我申請了一所鄉下的爛學校。但我那時已經成為某種古典音樂的超級英雄了—我在十歲進了寄宿學校,鋼琴音樂成了我的隱形斗篷和超人裝。」(圖/取自Zoning_in臉書)

巴哈寫了好幾組「六首」的樂曲—六首鍵盤組曲、六首無伴奏小提琴組曲、六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六首《布蘭登堡協奏曲》(Brandenburg Concertos)等等。音樂家就是這麼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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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23-JohannSebastianBach(資料圖,翻攝自維基百科)
「巴哈寫了好幾組「六首」的樂曲—六首鍵盤組曲、六首無伴奏小提琴組曲、六首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六首《布蘭登堡協奏曲》(Brandenburg Concertos)等等。音樂家就是這麼詭異。」約翰.塞巴斯騫.巴哈(資料圖,翻攝自維基百科)

巴哈在一七二○年左右完成一首樂曲,被當代小提琴大師曼紐因(Yehudi Menuhin)譽為「現存之小提琴獨奏曲當中最偉大的架構」。我要進一步讚美:如果哥德是對的,而建築也的確是凝固的音樂(多棒的說法啊!),那麼這首曲子就是印度泰姬瑪哈陵、法國羅浮宮及英國聖保羅大教堂的巧妙組合。這是第二號小提琴組曲的終曲,也是六首組曲中最長的一首。它是一組以一個主題寫出的變奏曲,拽著我們走過人類所知的各種情緒,還傳遞了一些較不為人熟悉的情感。整曲的主題在於由愛伴隨而來的瘋狂、莊嚴與熱情。

布拉姆斯在寫給舒曼妻子的一封信中下了最好的註解:「此人在三個八度的音域中,為一件小小的樂器,寫出了一整個世界,涵蓋最深沉的思想及最強烈的情感。要是我來創作或甚至只是構思這首曲子,我確信自己將陷入過於興奮的狀態,有如天搖地動,進而失去理智。」

《關鍵音》作者,詹姆士・羅茲。(圖為新經典文化提供)
《關鍵音》作者,詹姆士・羅茲。(圖為新經典文化提供)

性侵持續了將近五年。到了我十歲離開學校時,已經轉型為「自動化」的詹姆士二.○版—能夠調整,扮演角色,偽裝情感,並用適切的答案回應問題(起碼大部分如此)。但我是沒有感覺的,對於美好事物沒有任何預期(這是我對「歡愉」的定義),經過系統重新設定後足以因應多種糟糕場景,徹底是個小小精神病患者。

但是在這樣的處境下,還是有件好事發生,我相信是它拯救了我的人生。它到今天依然與我同在,而且只要我活著,就會持續伴隨著我。

在我的生命當中,我只確信兩件事情:我對兒子的愛,以及我對音樂的愛。想像選秀節目《X音素》(X Factor)令人噴淚的小提琴聲響起──我七歲那年,音樂進入我的生活。

明確地說,是古典音樂。

更明確地說,是約翰.塞巴斯騫.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

如果你想要追根究柢,那就是巴哈的無伴奏小提琴夏康舞曲。

D小調。

巴哈作品編號一○○四。

由布梭尼改編而成的鋼琴版本,費魯秋.但丁.本韋努托.米開朗傑羅.布梭尼(Ferruccio Dante Benvenuto Michelangelo Busoni)。

我還可以繼續說下去:日期、錄音版本、長度(精細到幾分幾秒)、唱片封面等等。難怪古典音樂會如此悽慘。一首曲目附加了好幾十項細小的資訊,除了對我和其他四個具有感應鋼琴的心靈能力的人之外,根本無關輕重。

重點是:在每一個人的生命當中,都有少數關鍵性的「黛安娜王妃時刻」。發生的事情永遠不會忘記,並且對一生產生重大影響。對某些人而言,可能是第一次性經驗(我第一次跟女人發生性關係是在十八歲,對象是澳洲來的妓女珊蒂;她人很好,讓我邊看A片邊跟她做,地點在靠近倫敦貝克街的一處地下室,要價四十英鎊);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父母去世、找到新工作,或小孩出生。

至於我,目前一共有四件忘不了的事情。按時序回推,分別是:遇見哈蒂、兒子出世、接觸巴哈—布梭尼的夏康舞曲,以及第一次被性侵。其中有三件是美事;就平均法則而言,有四分之三的好事算不錯了。

我接受。

關於巴哈,有幾件事情要說清楚。

要是有人想到巴哈(為什麼是這些人呢?),腦中浮現的很可能是一個老傢伙,頭戴假髮,身材發福,陰沉寡言,嚴厲苛刻,信奉路德教派,感情平淡,亟需性愛滋潤。某些人認為他的音樂過時、不相干、枯燥、淺薄;就像巴黎孚日廣場或倫敦攝政公園的美麗建築,是屬於其他人的。他應該留給雪茄廣告、牙醫候診室,以及威格摩爾音樂廳(Wigmore Hall)裡的老年聽眾。

但巴哈的故事是很精彩的。

四歲,他最親近的手足夭折。九歲時母親過世,十歲時父親也走了,他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後來被送到哥哥家裡,但是哥哥容不下他,無情苛待他,讓他無法專注於他喜愛的音樂。他在學校長期受到凌虐,為了不想被毆打(及其他更糟的狀況),他缺了一半以上的課。二十歲不到,他就徒步走了幾百公里,去他所知最好的音樂學校聽課。他後來談戀愛、結婚,還生下了二十個小孩;其中有十一個在出生或嬰兒時期就夭折,妻子也早早離開人世。巴哈的一生,始終被死亡的陰影籠罩、吞噬。

在身邊親友遭逢死亡的同時,他不斷為教會及宮廷作曲、教管風琴、帶詩班、為自己作曲、指導學生作曲、彈管風琴、參加宗教儀式、教大鍵琴,一般說來,他在工作時的脾氣不好。他一生寫了三千多首曲子(還有更多作品已經佚失),大部分在三百年後的今日依然被人演奏、欣賞、廣受尊敬。他沒有接受現代的十二階段群組治療,也沒有仰賴心理醫生或抗憂鬱的藥物。他不會整天無病呻吟、怨天尤人,也不會大白天邊喝啤酒邊看電視。

巴哈跟他的人生處境好好相處,盡量過好自己的生活,並積極創作。他不是為了炫耀或獎賞,而是──用他自己的說法,為了上帝的榮耀。

我們現在要談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生命充滿悲傷,從小就開始面對疾病、貧窮、虐待與死亡,成家之後成為會酗酒咆哮、拈花惹草的工作狂,但他還是有辦法找時間善待學生、支付開銷,並留下超乎多數人想像與理解的傳奇。貝多芬稱巴哈為不朽的和聲之神。就連二十世紀的美國歌手妮娜.西蒙(Nina Simone)也說是巴哈讓她把一生奉獻給音樂。雖然沒能幫她擺脫海洛因與酒癮的毒害,但這已是天大的恩賜了。

但巴哈的情緒反應並不正常。他著迷於數字與數學,已達強迫症的程度了。他用字母作為基本代碼,每個字母各對應於一個數字(A=1;B=2;C=3 ……)。以巴哈的名字BACH為例,B=2、A=1、C=3、H=8。把四個數字相加,得到十四;倒過來,則是四一。我們發現,十四和四一這兩個數字一直在他的作品中出現:小節數、樂句的音符數等等,他把音樂簽名藏在作品的關鍵處。這或許是他尋求安全感的怪異方式,就像有人用開關電燈、數數字或不自主抽動來求心安的道理一樣。

巴哈十二歲的時候就會在大家都睡著之後,溜到樓下偷拿一份樂譜(他那豬頭哥哥不讓他看),抄完之後再小心放回原處;然後睡個幾小時,因為六點鐘就要起床,準備上學。這件事他做了差不多半年,直到他把所有能研讀的樂譜都徹底吸收為止。

他熱愛和聲,如果覺得手指不夠,還會用嘴巴咬住一根棒子,在鍵盤壓出更多的音,藉此滿足快感。

你應該對巴哈這號人物有概念了吧。

回到夏康舞曲。當他摯愛的第一任妻子去世時,他寫了一首曲子以表追念之情。這是六首無伴奏小提琴組曲之一。然而,它不僅僅是個音樂作品,根本是座紀念亡妻的音樂大教堂,是情歌中的艾菲爾鐵塔!整首組曲之中,登峰造極的成就出現在最後一首樂曲,也就是夏康舞曲。以令人心碎的D小調,展現驚天動地的張力與強度。

想像你心愛的人將死,你會想說的每一件事,甚至包括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事。想像你萃取了所有的話語、感覺與情緒,將之全數注入小提琴的四根弦中,濃縮成十五分鐘的精華。想像你找到一種方式,建構出我們現存之充滿愛與傷悲的整個宇宙,並用音樂的型態來呈現,動筆寫在譜紙上,把它送給這世界。這就是巴哈在做的事,他做了超過一千次,每天都在做,這讓我相信世界上有比我的心魔更大、更美好的東西存在。

別再過嬉皮般的生活了。

小時候,我在家裡找到一捲卡帶,裡頭是這首曲子的現場錄音。現場演奏總是比錄音室來得精彩。它有一種刺激,讓人有一種危險之感,捕捉到片刻高潮,只由聆聽的人所獨享。當然,最後的掌聲也帶給我額外的興奮,因為我喜歡追逐那種氣氛:認可、獎賞、讚美與自尊。

我用老舊的新力牌錄放音機聽卡帶(附有自動反轉的播放功能──還記得那神奇又美妙的功能嗎?)。剎那間,我又神遊了。不過,這次不是飛到天花板上,逃離性侵所帶來的肉體疼痛;而是往內心更深之處前進。我感覺好像全身冰冷,鑽進溫暖又舒適的催眠羽絨被裡,底下還有美國太空總署設計、價值三千英鎊的高級床墊。我之前從沒有過像這樣的經驗。

這是一首陰暗的曲子,樂曲起始一片悲苦沉鬱。像一種葬禮聖詠,滿載莊嚴、哀戚及無奈的傷痛;接著是變奏層層堆疊,逐步退卻,延展而後又萎縮,像是個音樂黑洞,不斷困惑人的心智。有些變奏是大調,有些則是小調。有些變奏大膽進取,有些則認命疲累。時而勇猛,時而絕望,時而歡樂、勝利,時而挫折。它讓時間靜止,也讓時間加速或往回溯。我不知道他媽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真的震驚到無法動彈。就像在吸K他命的同時,被魔術師達倫.布朗(Darven Brown)徹底催眠一樣。它觸碰到我的內在,讓我想起電影《蘿莉塔》(Lolita)中蘿莉塔向韓柏說,她內心有什麼東西被他撕裂了。我內心也有東西是碎的,但這音樂修補了它。傷口瞬間癒合,全然不費工夫。我馬上就明白,我的人生將會有音樂,就像我抱起初生的兒子時,我就清楚知道,為了他,我甘願被巴士輾過。音樂,更多的音樂──我要把一生奉獻給音樂與鋼琴。毫無意義,滿心愉悅,放棄其他的選擇。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陳腔濫調,但它確實成為我的避風港。每當我感到焦慮的時候(只要醒著,似乎一向如此),腦中就浮現這首曲子。輕輕拍打節奏,旋律一再響起,進行變化、探索與實驗。我彷彿置身某種音樂迷宮,四處漫遊,享受迷路的快樂。它開啟了我的人生;要是沒有它,我幾年前早就死了。但是有了這音樂,還有它引我發現的其他音樂,就像是個力場,只有最惡毒、最慘烈的痛苦才能穿透。

各位可以想見,那對我的幫助有多大。

當時我已經找到逃脫強暴夢魘的辦法了,我申請了一所鄉下的爛學校。但我那時已經成為某種古典音樂的超級英雄了—我在十歲進了寄宿學校,鋼琴音樂成了我的隱形斗篷和超人裝。

但我彷彿才剛跳出火坑,又馬上墜入另一層地獄似的,因為我整個人變得非常古怪,出現抽搐、尿床、精神恍惚等怪異現象。我在去學校的路上不斷嘔吐,頭幾天嚇得不敢跟任何人說話;像遊魂般晃來晃去,驚恐的模樣像是炸彈攻擊的倖存者,聽力嚴重受損,腦袋尚未清醒。

我是學校裡唯一的猶太人。以前他們從來沒見過。所以我有點像是個科學實驗品—其他孩子上前碰我、戳我,看看我會不會「感覺不一樣」。大家之所以知道我是猶太人,是因為我在猶太新年那天請假,混蛋校長在朝會中對全校師生宣布了這件事。這件事在校內喧騰了一個月。

但這沒什麼,真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跟其他事情比起來,這根本是芝麻小事。

長期遭受毆打、為了換取巧克力幫年長的男孩(及教職員)吹喇叭(我那時候還很單純,不認為金錢不重要,甜食才是王道)、虐待動物(爬蟲飛蠅之類的,我不記得有比這些更大的動物,這應該能讓熱愛動物的讀者減少一點憎惡)、躲起來,鎖在廁所好幾個小時,邊流血邊拉屎,或是又吸又幹。我任由年長的男孩或成人擺佈,做他們要我做的事情,因為,以前就是這樣做的。這就跟握手代表打招呼一樣,你認得變態混帳的「那種」表情(戀童癖—別以為你們可以掩飾身分,曾經遭受毒手的孩童,一眼就能把你看穿),而他們也希望你依著他們,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放假的時候,十歲男孩跟著四十多歲的大叔走進廁所,為了冰淇淋幫他吹喇叭;我到今天還不覺得這算是一種性虐待,因為這是我的選擇。是我點頭答應的,我主動帶路的。我想吃冰淇淋。

但我現在有了音樂,所以其他都不重要了。我終於找到美好事物的確切證明;在這個他媽的可怕世界中,總算有東西為了我而存在,不需要與人分享,也不需要任何解釋,全都歸屬於我。除了音樂,沒有別的事物是如此。

*作者為鋼琴演奏家,曾出版專輯《剃刀、藥丸與鋼琴》。專輯《剃刀、藥丸與鋼琴》2011年一推出就在ITunes下載排行榜登上第一。本文選自作者所著回憶錄《關鍵音:沒有巴哈,我不可能越過那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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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人:楊照 x  李欣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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