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我們彷彿度日如年。三菱的銀行家被深更半夜的電話吵醒，從他們那裡的星期天清晨就工作到現在。他們寄了一封信來，說他們試圖做成交易，但是三菱日聯金融集團的執行長畔柳信雄，堅持要跟我們開電話會議，帶我逐條了解投資條件書。
但是，會有個延遲的問題。信雄必須從他在東京郊外的住家開車到辦公室， 因為他希望口譯員坐在他旁邊，而不是在電話上。如此一來，電話會議的時間將延後幾小時，到紐約時間星期天下午五點鐘，也就是東京時間星期一早上六點。即使我已經告訴漢克，三菱是我們的合作夥伴，但我們大多數人都認為交易成功的機率只有一半。就算CIC團隊還在隔壁交涉，但摩根士丹利的存活似乎依舊渺茫。
中午，我們一群人坐在我的辦公室。電視正播放紐約巨人隊對辛辛那提猛虎隊的足球賽，但沒有人注意。我們已經被判死刑，等著聽法官會不會延後執行。我的助理史黛西打開門。「鮑爾森（財政）部長在電話上。」她說。
我拿起話筒，漢克說：「約翰，我跟柏南奇和蓋特納在一起。」
「我想開免持聽筒，讓我的總顧問一起聽。」我說。
現場一片靜默。大夥兒一動不動，每個人都豎起耳朵聽。
漢克開始說：「我們不能讓星期一早上一團混亂。我們需要你設法處理你的公司。」
然後柏南奇說：「約翰，我們看事情的方式跟你們不同。你們如果發生事情， 會比任何一家公司發生事情都還要嚴重。這是一場全球危機。我們一定要有解決方案，我們需要解決方案，來解決你公司的問題。」
蓋特納接著說話，他語氣平靜但是剛強。「我們的制度出了問題，」他說，「每家銀行都岌岌可危。為了國家好，我們得消除風險，方法是進行銀行和機構的合併。」他們試圖把問題甩掉。
「你要打電話給傑米，把交易做成。」蓋特納說。
「提摩西，基於對你的尊重，我已經打過電話給傑米了，」我說，「他沒興趣。」
「你應該再打一次給他，他會買摩根士丹利的。」
「是啊，他會用一美元買下。」我說，「問你們三人一個問題。我有四萬五千名員工。在紐約，受到AIG、雷曼兄弟、貝爾斯登和美林的影響，大概已經損失了四萬個工作機會。從公共政策的角度來看，這麼做合理嗎？」
「這和公共政策無關，」蓋特納說，「這攸關安定。這才是我們的重點。我們要你處理你的公司。」
「聽我說，我無比尊敬你們三位，」我回答，「你們為國家做的事，是愛國的表現。但我有四萬五千名員工，我不會照你們說的去做，這樣我會把公司毀了。」 我掛掉電話，結束了對話。
擠滿人的房間裡寂靜無聲，大家一動不動，沒有人開口說話。我能感覺到大家都在注視著我。
我掛掉電話時，並不是想當個渾球。管理機關在盡他們的責任，而且做得很好。而我也在盡我的責任，保護公司及員工。我在思考，若是摩根士丹利垮掉， 會對人們造成什麼衝擊。
對我而言，把公司交給摩根大通，或是宣告破產，是同一回事。在我看來，無論哪一種，都是在簽發死刑執行令。我心愛的公司將不再存在，而成為鬼魅。我看得出來，我的拒絕讓在場每個人為之振奮。我從他們的姿勢和表情可以得知。大家都把身體向前傾，不再露出驚恐的樣子，似乎有所期待。氣氛轉變了。突然間，我們不再等著被執行死刑。
我看得出來，大家變得更有勇氣了。我們拒絕A計畫—把公司賣給傑米，而我們完全不知道B計畫是否行得通。但是管他去死，總之我們又拿回命運主導權，甚至覺得搞不好能度過這次難關。
半小時過後，我和信雄在講一通決定生死的電話。我身邊只有保羅．陶柏曼及其副手李紀媛（譯名，Ji-Yuen Lee）兩人。門是關著的。透過翻譯交涉需要高度集中精神。我先說話，等30秒讓翻譯說。接著信雄說，然後我聽翻譯的內容。在這往返當中，史黛西敲門進來。「提摩西．蓋特納在電話上。他要跟您說話。」 她說。
「告訴提摩西，我會回電，我正在和日本人講電話。」
我回到和信雄的對話上。我說一段，我等待，我聽對方說，就這麼來來回回。史黛西又進來了。這次她說：「鮑爾森部長在電話上，他想和您說話。」
「跟他說我會回電。我正在跟日本人講電話。」
三分鐘過去，史黛西又來了。「提摩西．蓋特納在電話上。他很堅持現在就要跟您說話。」
我看著史黛西。我正在講一通或許是我整個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電話。我正努力交涉一筆價值數十億美元的交易，這筆交易可能會拯救摩根士丹利。我不會掛斷三菱執行長的電話，只為了遵照指示，再次打電話給傑米．戴蒙。
我遮住話筒。「叫提摩西滾蛋。」
結束通話時， 我相信我和信雄已經達成初步共識， 同意三菱將以高達85億美元的價格，買入公司最多20%的股權。我們期待立即簽定意向書。
但是，我的工作還沒結束。高西慶和他的團隊還在隔壁。身為執行長，我知道我是傳達這個消息的唯一人選。我到會議室去，告訴他們，我們剛才和三菱已經做成了交易。他們在盛怒下收拾東西直奔機場。
星期天晚上將近九點半時，紐約聯邦準備銀行打電話來，通知我們已經准予我們要求，與高盛一起成為銀行控股公司。在此前一天，蓋瑞．林區已經填寫申請表，那是一疊有兩英寸厚的文件。我們不再是SEC監督下、受輕度規範的投資銀行。我們現在的監管機構是聯準會，它將對我們行使更加嚴厲的掌控。另一方面，我們從此能夠接觸聯準會貸款窗口。
這是個好消息，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在日本人將簽好字的意向書傳真過來之前，情況還是岌岌可危。我們等待著，午夜之後是凌晨兩點、三點、四點。我們在傳真機旁邊走來走去，用念力希望它吐出那張救命的文件。終於在星期一黎明破曉之際，傳來了合約條款。
柯爾姆後來跟我說，我掛掉鮑爾森、柏南奇和蓋特納的電話，是摩根士丹利一個關鍵的時刻。「沒有其他執行長有這種腦袋，或許該說是魯莽，叫他們滾開。其他執行長會屈從。跟這三個人做對，必須承受巨大的個人風險。當時的你深信自己在做對的事情。」
當我回想那個星期天下午發生的事，我同意柯爾姆的話。我認為幾乎任何其他執行長都會說：聽著，我不同意你們，我認為你們誤判了當前的情況，但你們是美國經濟的三巨頭，所以我會照你們說的去做。
我毫不猶豫就回絕他們，這件事也令我自己感到不可思議。我想都不想，出於直覺說出來。我整個人豁了出去，絕不把公司「給」人。絕對不會。
9月22日星期一凌晨12點22分，詹姆斯．戈爾曼傳來一封電郵：「我不是在哄你，但你這星期的表現實在太優秀了。」他寫道，「當你叫柏南奇、鮑爾森和蓋特納閃邊時，可以說是你職業生涯中最寶貴的十分鐘。老實說，這一幕讓我捏了一把冷汗，你說的沒錯……這整件事根本不合理……而你堅持不讓步。謝了。」
這封信對我而言意義重大。詹姆斯一直是個異常平靜和堅定的存在。當其他人煩惱著我們快要沒錢的時候，詹姆斯專注在如何籌措更多錢。這個活生生的例子說明了這個原則—永遠要成為解決之道的一部分，絕不要成為問題的一部分。
在那之後，詹姆斯和我聊到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他的話一針見血。「你的本能反應是，談投降還太早。我不認為你真的知道如何脫困。你只知道還不到認輸的時候。」
今天，在我曼哈頓家的辦公室牆上，掛了一份詹姆斯的電郵。最後有一行他手寫的備注：「約翰，我在這十分鐘學到的，多過在我職業生涯中任何十二個月所學到的。我會一直傳述這個故事。謝謝你。詹姆斯。」
作者介紹：麥晉桁（John Mack）
黎巴嫩移民之後。父親在十二歲時來到美國，後定居北卡羅萊納州。1968年畢業於杜克大學，後進入摩根士丹利工作三十餘年，1997年至2001年擔任摩根士丹利執行長。
摩根士丹利與添惠公司（Dean Witter Discover & Co.）合併後，與裴熙亮（Philip J. Purcell）因理念不合而無法維持夥伴關係，2001年7月黯然離開摩根士丹利。之後曾擔任瑞士信貸第一波士頓執行長，在其大力整頓下，這家衰頹的銀行恢復了生機。
2005年重返摩根士丹利，接替裴熙亮再度出任摩根士丹利董事長兼執行長。2009年交棒，現為國際私募股權基金KKR（Kohlberg Kravis Roberts）的高級顧問。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天下文化《摩根士丹利傳奇執行長麥晉桁回憶錄》
責任編輯／郭家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