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在母親告別式失聲痛哭,竟遭親戚冷眼相待…社會學家用親身經歷告訴你喪禮潛規則

2017-11-29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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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在社會中生存,無可避免有許多禮儀及行為規範必須遵守。根據學者高夫曼的論點,人已取代神成為現代社會的成立基礎,因此我們必須對構成社會的人們互相表達敬意。然而如果無法遵守這些規矩,恐怕會被社會視為敵人、群起而攻。

難受的電梯空間

電梯是讓我覺得難受的空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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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停靠在指定樓層時,一瞬間,身體會輕飄飄地往上浮,再往下降,之後才停止。這種不快感,令我生厭。只是,難受的要因,不僅只是電梯這種裝置所帶來的不快感。

更令人難受的原因,是與陌生人同乘電梯所產生的不自在感。我一旦被封閉在電梯這種狹窄的空間,便備感困惑,不知在同乘的人面前該做什麼樣的行為舉止。

因此,人們在電梯內與陌生人共處,都會莫名出現相同的行為舉止。其中之一,是將眼光投向設置在門上方的樓層顯示表。心中喃喃自語,「現在是二樓」、「啊,到三樓了嗎……」。接著,將目光轉向電梯門開閉按鈕上的標籤。標籤上會表示電梯的製造公司,心中確認「這是○○公司的產品嗎?」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移轉目光的方法,我會去看製造公司標籤旁的保養紀錄。心裡嘀咕著:「╳╳年○月○日保養過了嗎?」之類的,暗自認可。

我並非特別想確認電梯移動的樓層位置,也並非特別想知道電梯的製造廠商。另外,也並非為了確認安全性,以求安心而確認保養紀錄。只是想在狹窄的電梯內與陌生人共乘的尷尬時間裡,藉由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來打發時間。

如此一來,驅使我做出這些舉止的,原因不正是電梯這種狹窄的乘坐物本身嗎?如果不是如此,我們不就不需要與陌生人共處於密閉空間內嗎?

如果再深究思考的話,我們可以推導出,電梯讓人不自在的起因在於,不可與陌生人四目相接的意識,驅使我做出了笨拙的舉動

崇拜個人

仔細思考的話,遇到陌生人時,不限電梯,即便是在電車內,我們也會採取同樣的舉動,挪開彼此的視線。

社會學者厄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 1922-1982)研究的正是這種位於眾人聚集場域的人類行動。

高夫曼指出,在現代的大城市中,常常要與陌生人共處,置身於這種狀況下,人們在行動上會裝作會彼此不在意對方。而這樣的舉止,他使用「禮貌性疏忽」(civil inattention)這樣用語,論述如下:雖然會瞄一下對方,但一般而言,此時呈現的表情只停留在表達認知到對方的存在(而且,明確地承認已確認)的程度。並且,在下一瞬間立刻挪開視線,以表示對對方並無特別的好奇心或意圖

在進行這樣的正確禮貌行動時,一般而言,雖然允許觀看人直視對方的眼睛,但不允許發展到打招呼的程度。在路上擦身而過的兩人,裝出這種禮貌性疏忽時,大概在靠近八英呎的距離前,會仔細彼此觀察對方,其間決定要走哪一邊的路,並以肢體語言表示。而對方在擦身而過時,視線會恰如將燈光往下打一般,彼此看著下方。這雖是把個人間的禮儀收斂到最小限度的行為,但在我們的社會中,規範個人彼此間社會交流的模式,卻是根據這樣的規矩。

《團體的構造》(Behavior in Public Places)

藉由表現出禮貌性疏忽,我們表示對身處周圍的人沒有敵意,並微微表露敬意

之所以如此,乃因為此種舉止是極為巧妙的,有些人甚至盡量乾脆逃避這規矩。例如,高夫曼就舉了幾種逃避行為為例。其中之一是戴太陽眼鏡。他表示,透過戴上太陽眼鏡,可讓外界無法區分自己的視線焦點聚集在周遭人的哪個地方。

此外,在電車中翻看報紙、閉目裝睡等行徑,也同樣是禮貌性疏忽行為的表現。

那麼,為何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會對陌生人如此在意?

高夫曼如此說明:

所謂的自我存在有儀禮性的成分。所謂的儀禮性成分,亦即神聖自我,不外乎希冀必須得到他人在適當禮儀顧慮上的對待,並在適切的關注下提示他人的存在。確立這自我的一個方法,便是個人與他人接觸時,表現的行為具適切的品行,以得到他人具敬意的對待。

《互動儀式》(Interaction Ritual)

如此,高夫曼指出,在現代的世俗性社會,我們彼此間都以「對個人的神聖性相互表達敬意」的形式群集在一起。

總之,在近代以前,人們是在「向共通的神表達敬意」的形式下形成社會,但在諸神遠去的現在,社會的成立基礎並不在對神的敬意,而是在對形成社會的諸多個人表達敬意。

面對母親之死

既然我們有時必須假裝對他者不在乎,同時,相反地,有時若不將感情表露於外,不但會被旁人投以質疑的眼光,甚至還會被人厭惡。這些必須迸發感情的例子,可以舉遭逢親戚朋友死亡之際的行為表現為例。

我母親在七十六歲時亡故。若由現代日本長壽社會的平均壽命來判斷,或許可說有些早故。我是獨子,因而在沒有兄弟姊妹的協助下,擔任喪主。本來,一般人可能會認為,在看到親戚、心情穩定後,強忍的悲傷會因而宣洩,流出眼淚來。就親戚來看,他們或許先入為主地認為,正因為我是集萬般寵愛於一身的獨子,遭逢母親亡故之際,所表現出來的悲嘆一定絕非一般,應該會傷心到不能自己。

然而,我的舉止,與旁人預期相反,不只沒有任何悲嘆,反而應對禮貌周到,甚至浮現笑容。之所以如此,也是因為我必須擔任喪主處理治喪事宜,沒有任何兄弟姊妹的幫忙。因此,從喪禮的順序到守靈,以及告別式,所有的事情都必須與地方人士、葬儀業者商量,並且做出決斷。

由於諸多雜事纏身,沉浸於母親之死的悲傷,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再加上,我認為不僅是對親戚,面對前來弔問的各方友人,在應對上都不能失禮,因而努力禮貌周到地表達謝意。

我這些出乎親戚意料之外的舉止,造成親戚對我的不信任。只是,親戚對我的質疑,在這時還只不過是序幕而已。

入殮後,我們前往市營火葬場。火葬前有最後的告別儀式,工作人員指示:「請喪主一人留在原地。其他的家人以及親戚,請大家走上階梯,到二樓觀禮。」雖然我一直心安神定、對應禮貌周到,但我想那時我恐怕只是一心一意為了讓喪禮順利進行。因此,工作人員為何留我一人在原地?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無暇思考其意義,只是一直站在棺木前。

不久,工作人員打開設置於棺木前方的小門。之後,將放置母親棺木的機台滑進爐內收納,再關上小門。這之後,工作人員對我說:

「請按下上面的按鈕!」

我沒想到那按鈕是焚燒母親遺體的焚化爐的開關,只是照工作人員吩咐,機械性地用力按下。

焚化爐點火的聲音,告知了我自己所做行為的沉重性。但是,在內心察覺到這事深意不久,我感受到背後,由上方投射而來的視線。抬頭望向二樓,剛剛爬上樓梯的親戚們正透過窗子,盯著我瞧。親戚們那時的眼神,帶著如冰般的冷冽。

這事過了三個月後。又要辦一個遠親叔父的喪禮。雖說是遠親,但列席的親戚,多半參加過我母親的葬禮。喪主是小我三歲的長男。父親已亡故的這名長男,應對進退鎮定如常,並且周到出色地向列席者致意。之後,入殮後前往火葬場。那裡便是三個月前我按下按鈕之處。與母親喪禮時不同,這一次,輪到我爬上樓梯,透過窗子觀看喪主按下按鈕的模樣。

與我相同,工作人員要求擔任喪主的長男按下按鈕。

原本舉止一直從容自若的長男,這時繃緊的神經可能已到臨界點。他舉起右手,手指在接觸到按鈕的同時,身體隨即微微顫抖起來。只聽到他「啊、啊」的大聲喊叫,哭崩了身子。

透過玻璃窗觀禮的親戚們,看到喪主的模樣,無不流下眼淚。在撿骨後,坐在回家的巴士裡,親戚們的低聲細語刺痛了我的心

「今天是場好喪禮!」

喪禮是否也有分「好壞」?這話的意思,我很清楚,是對隔了三個月的兩場親戚葬禮的比較。但是,面對親人死別,家人的心情,是外人無從得知的。我們能論述的,只有送走死者亡骸的喪主,以及家人的舉動,會受到列席者的評論。

由卡繆的《異鄉人》來看行為

一般我們認為,在弔唁的場合,我們的行為,會發諸於自然流露的感情。正因為這樣想,相反地,我們不會考慮到,如果做了人們預期以外的行為,會遭受怎麼樣的社會制裁

不知道各位是否讀過阿爾貝.卡繆的小說《異鄉人》?我在葬禮的經驗,讓我想起卡繆的《異鄉人》。

初次閱讀《異鄉人》,是高中三年級的時候,飽受衝擊的我,在讀完小說後,茫然若失,書久久無法離手。《異鄉人》一開頭便出人意表。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也說不定,我不清楚。

明明是母親死亡,有可能不清楚死亡日期是今天還是昨天嗎?通常,對自己身邊重要人物的死亡日期,不可能不具備確切的時間感。

如此,小說一開頭,卡繆便將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意識,擊碎成細屑微塵。或許稍嫌冗長,但為了讓大家思考所謂的「適當行為」,且讓我介紹一下小說的大概。

主角莫梭接到電報,通知住進養老院的母親亡故,他因而向老闆請假。莫梭明白老闆不滿神情所代表的意思,立刻回答:「不是我的錯。」為了弔唁母親,莫梭趕赴養老院,在停屍間內,門房想打開棺木讓莫梭看看母親容顏,但卻被他阻止。門房對莫梭不願看母親最後一眼的態度充滿不信任,詰問他:「您不看嗎?」莫梭回答:「對啊!」他如此回答後,又做了有違常情的舉動,在棺材前若無其事地喝起牛奶咖啡,並抽起菸來。

在養老院內與他母親交情深厚的男性友人貝萊茲,儘管腳不方便,依然瘸著腿跟著一起走到墓地。由於天熱,貝萊茲一邊擦著汗,一邊因為失去重要的朋友而悲傷,淚滴大顆大顆地直掉。對照之下,為人子女的莫梭只是雲淡風輕地列席母親的埋葬。並且,即使葬儀社問他母親年齡,他連正確年齡也回答不出。

隔日,莫梭前往海邊。在那裡,他遇到職場的原同事瑪麗。由於莫梭早對瑪麗有意,因此他在海邊,以瑪麗的肚子為枕,睡了過去。這之後,莫梭約瑪麗看電影,兩人去看了喜劇片,只是,選喜劇片的人是瑪麗。

莫梭並非不思念母親。只是,現實中,母親的樣貌早已消失無踪。並且,那一晚,他與瑪麗上了床。

莫梭住的地方,同一層樓,住著一個靠女人吃飯的人,名叫雷蒙。莫梭答應雷蒙,幫他代筆寫信給他的阿拉伯情婦。只是,由於雷蒙只要不合己意,便會對阿拉伯情婦暴力相向,因此與情婦的哥哥有糾紛。

一日莫梭與雷蒙在散步中,情婦的哥哥出現,雷蒙被匕首劃傷了手部及嘴巴。莫梭認為雷蒙若再遇到情婦的哥哥,說不定會被激怒,以他持有的手槍射擊對方,因而沒收雷蒙的手槍,自己帶在身上。

那天是炎熱的一天。莫梭獨自一人朝海邊走去時,那名阿拉伯男子出現,只見他手插在口袋裡。如同反射動作般,莫梭也伸手進上衣中,握緊雷蒙的手槍。

太陽曬得我兩頰發燙。我覺得汗珠聚積在眉毛上。那太陽和我埋葬媽媽那天的太陽一樣。跟那天相同,我感到額頭特別疼痛,皮膚下,所有的血管都一齊跳動。我無法忍受熾熱的陽光,又往前踏出了一步。我知道這是蠢事,移動一步並無法逃離太陽的荼毒。即使如此,我還是前進了一步,僅僅邁出一腳,我向前踏進。如此一來,這次,阿拉伯人沒有起身,卻抽出匕首來,在陽光下對準了我。光線在刀刃的反射下,彷彿一把閃閃發光的長劍,刺向我額頭。

那一瞬間,聚在眉毛上的汗珠一下子全流到眼瞼上,令我的眼瞼蒙上一層溫熱厚重的水簾。這淚與鹽交織的帷幕,使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除了讓我的額頭如同鐃鈸般鳴響的太陽,以及由匕首所迸發出來的光刃依舊在我的眼前閃動外,我任何感覺也沒有。那熾熱的劍,嚙咬著我的睫毛,挑挖著我疼痛的眼睛。

這時,一切都變得搖搖晃晃。大海呼出一口沉悶而激烈的氣息。我懷疑天際甚至裂開一條斷開兩端的縫,大火傾瀉而下。我全身繃緊,手緊握住槍。我他媽的開了槍!

《異鄉人》

扣下板機後的莫梭,領悟到終於擺脫了汗水與太陽的同時,亦感受到幸福。之後,又對趴著不動的軀體再擊發四槍。

莫梭的審判開始後,對莫梭私生活的關注遠高於事件本身。那是因為,他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流露悲傷之情。律師輕率地預測有酌量減刑的餘地,關於這點,律師忠告莫梭:「如果沒有好好答辯的話,會成為起訴的有力證據。」但是,莫梭表示「很難說明真實狀況,」他回答:「我深愛著媽媽,但是,那一點意義也沒有。只要是健康的人,任誰多少都會期待所愛的人死亡。」

不僅是因為莫梭自身說明扣下板機的原因是「因為太陽」,莫梭不通人情的言行,更決定了審判的走向。並且,站上證人台上第三者的供述,更讓莫梭被烙印上冷寞、欠缺人性的形象。

門房證言,莫梭在母親死時沒有淚水,也不願見母親亡骸一眼,並若無其事地在遺體前喝牛奶咖啡和抽菸;這些行為,暗示了陪審團莫梭是個冷酷之人。

雖然就瑪麗而言,她一心想救戀人一命,試圖證明莫梭的個性並非無情凶暴;但天不從人願,她的證言更讓莫梭被貶成一個麻木不仁、冷酷的人物。

「各位陪審員,這人在他母親死去的隔天,就開始去海水浴場游泳,與女人上床,並看喜劇片開懷大笑。我想我也不用再對各位多說什麼了。」在依舊不變的沉默中,檢察官坐了下來。

《異鄉人》

即使友人雷蒙為了替莫梭辯護而站上了證人台,但與靠女人吃飯的皮條客當朋友,這事實被放大後,只是讓莫梭的狀況更形惡化。

結果莫梭所犯案件的審判,焦點不是放在殺人事件上,而是莫梭的日常言行,以及,特別是母親死亡之際他所採取的行動。因此初審判決,不是最初預想的從輕量刑;莫梭被處以極刑,宣判死刑。

配合狀況的演技

卡繆在莫梭的母親之死與因為殺人事件而起的死刑判決的交織下,對我們提起了不合理的這一問題。

在讀完《異鄉人》之時,我根本無從想像,現實中的我,在母親葬禮中,我的態度,說不定正如同卡繆在《異鄉人》中所描寫的莫梭。

一九五五年一月,英語版《異鄉人》出版之際,卡繆寫了如下的自序:

在母親葬禮上不流淚的人,恐怕會被這社會宣告死刑。之所以如此,原因不外乎他們不演戲,因此他們所生活的社會,只能把他們當作異鄉人。莫梭為何不演戲?那是因為他拒絕說謊。所謂的說謊,不僅意味著無中生有,更亦意味著加油添醋,說了過多事實以外的事,或說了過多沒有感受到的感覺。只是,為了生活不被干擾,我們每天都會說謊。莫梭與外表所見不同,並未試圖讓自己的生活單純好過。莫梭並非人渣。

《異鄉人》

莫梭因不會因應狀況逢場作戲,以至於被判決死刑;卡繆藉由莫梭這角色,告訴我們社會的可怕。

而這現象,正如同高夫曼所指出的,在諸神遠去的現代,我們對構成社會的人們,依然必須表達敬意,進行崇聖儀式;如果有人無法遵守這種規矩,則說不定會被社會群起而攻。

在電梯中不與陌生人四目相接,計程車司機若沒被提問便不可加入乘客之間的對話,這之類的行為規範,便是對人們的神聖自我表示敬意,視其為可敬可畏之物,不敢狎褻。同時,葬禮這種場域,因而被視為對人們神聖自我的禮拜,必須積極地表示敬意。

總之,不管怎樣,我們不都必須按照社會設置的無聲腳本,登台演戲?

作者介紹|岩本茂樹

關西學院大學社會科博士。神戶學院大學現代社會學系教授、關西大學社會學系教授。1952年生於兵庫縣。曾擔任小學、中學、高中學校教師達30年。他以對高中的課程經驗為基礎,著有《教育をぶっとばせ―反学校文化の輩たち》(文春新書),廣受好評。其他著作還有《先生のホンネ》(光文社新書)、《憧れのブロンディ―戦後日本のアメリカニゼーション》(新曜社)等。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時報出版《寫給每個人的社會學讀本:把你的人生煩惱,都交給社會學來解決吧》(原標題:喪禮亦是舞台——充滿演技的社會)

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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