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字稿】「這是關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部作品,我想對讀者說的事情。」

2017-05-05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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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那個問題可以把它反過來再問,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會不會,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所謂的藝術家他不停地創新形式,翻花繩一樣創作各種形變,各種質變,但是,這些技法,會不會也只是巧言令色而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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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講的是裡面的套子,外面的套子是,作為一個小說的寫作者,這個故事它折磨,它摧毀了我的一生,但很多年來,我練習寫作,我打磨、拋光我的筆,甚至在寫作的時候我很有意識地、清醒地想要去達到某一種所謂藝術的高度。

我的審美觀是形式與內容是不可分開的,或者用安德烈紀德的話,表現與存在是不可分開的,請注意紀德說內容是存在。也就是,在這個故事裡,作者常常故意誤用典故,或者在用詞的時候不用人們習慣的詞義而用其歧義,跟書裡面有文學癡情然而停留在囫圇吞棗階段的少女房思琪,是不可一而二的。

但我不是在說我在做什麼很偉大的事情,我覺得我的書寫是非常墮落的書寫,它絕對不是像波特萊爾的惡之華,變得很低很低,然後從塵埃中開出花來,絕對不是那樣。我們都知道那句話:「在奧斯威辛之後,詩是野蠻的」我的精神科醫師在認識我幾年之後,他對我說:妳是經過越戰的人。然後,又過了幾年,他對我說:妳是經過集中營的人。後來他又對我說:妳是經過核爆的人。Primo Levi說過一句話,他說「集中營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但我要說:「不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我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會有一點看不起自己,那些從集中營出來,倖存的人,他們在書寫的時候,常常有願望,希望人類歷史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在書寫的時候,我很確定,不要說世界,台灣,這樣的事情仍然會繼續發生,現在、此刻,也正在發生。我寫的時候會有一點恨自己,有一種屈辱感,我覺得我的書寫是屈辱的書寫,這個屈辱當然我要引進柯慈所謂的「disgrace」,用思琪、怡婷、伊紋她們的話來翻譯,這是一個不雅的書寫,它是不優雅的書寫,再度誤用儒家的話,這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書寫,因為這麼大質量的暴力,它是不可能再現的。

這個故事其實用很簡單的大概兩三句話就可以講完,很直觀,很直白,很殘忍的兩三句話就可以把它講完,就是,「有一個老師,長年用他老師的職權,在誘姦、強暴、性虐待女學生」,很簡單的兩三句話,然而我還是用很細的工筆,也許太細了的工筆,去刻畫它。我要做的不是報導文學,我無意也無力去改變社會的現況,我也不想與那些所謂大的詞連接,也不想與結構連接。在這邊,在外面的套子裡,我想要叩問的是:身為一個書寫者,我這種變態的、寫作的,藝術的欲望是什麼?這個稱之為藝術的欲望到底是什麼?我常常對讀者說,當你在閱讀的時候,感受到痛苦,那都是真實的,但我現在更要說,當你在閱讀的時候,感受到了美,那也都是真實的,我更要說,當你感受到那些所謂真實的痛苦,它全部都是由文字和修辭建構而來的。這是我要叩問的問題。

我的結論是,我曾經是一個中毒非常深的張迷,無論我有多麼討厭胡蘭成,我還是必須承認,《今生今世》的〈民國女子〉那一章,仍然是古往今來描寫張愛玲最透徹的文章之一。我的整個小說,從李國華這個角色,到我的書寫行為本身,它都是非常非常巨大的詭辯,都是對藝術所謂真善美的質疑。我想用一句話來結束,怡婷她在回顧整個大樓故事的時候,她有一句心裡話,她說:「她恍然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

文/Readmoo編輯團隊

本文經授權轉載Readmoo〈【逐字稿】「這是關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部作品,我想對讀者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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