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味在人間》選摘(2):舌尖上的中國導演推薦年夜飯最佳去處

2016-09-23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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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經常寫關於吃飯的文字,這幾年,每到年關總有朋友問我年夜飯去哪裡吃。不好顯露自己的淺薄,我只能裝模作樣地報上飯館的名稱電話地址行車路線什麼的—但有人認真起來,非要讓我推薦「味道好」的年夜飯去處,我的回答永遠是: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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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幾乎所有餐館的年夜飯,就像婚宴、會議餐一樣,是完完全全赤裸裸的商業行為(這話說得有點得罪人,好在我沒說哪一家)。參加過的喜宴,如果有印象的話,基本都是折騰新郎新娘的環節,怎麼可能還記得有什麼菜?

嘴饞如我,參加過很多婚禮,記住自己在婚宴上吃了什麼,也就一次—那次是同事結婚,因為父母的關係,請到了一位國賓館名廚料理主菜,可是由於菜單過於密集,又是分餐制,加上新郎新娘節目不斷,那道著名的三絲湯,還沒等我發現就被服務生撤了下去……就這樣,我唯一記住的一道菜,竟是和我「擦嘴而過」的!剩下的菜則乏善可陳,也沒留下任何印象。

結婚是儀式,過年也是。春節是幾千年農耕文明給中國人留下的闔家團圓的機會(當然,古人說的「春節」還只是專指節氣中的「立春」,年初一算新年伊始那是民國之後的事,這是題外話),團圓必定是此時的關鍵字,吃什麼,以及怎麼吃,顯然不及和誰吃更重要。

飯店要掙錢,瞅準這個空檔打年夜飯的牌,實則是那些公式化的菜餚能夠讓利潤做到最大。有意思的是,幾乎所有媒體都參與了鼓勵眾人舉家進飯店裡吃飯的大合唱裡,這讓我懷疑其言不由衷—正像電視裡天天說孝敬爸媽腦X金(註:一種中國號稱能改善睡眠品質的保健品),生活裡誰會真的送這東西給父母呢?

總能想起從前的春節。

年夜飯的準備工作其實從臘月就開始了。我父母都是教師,所以從放寒假開始,家裡就為除夕的那一餐飯忙碌。首先的變化在米上,平時吃的一毛四分五的秈米被一毛六分三的粳米所取代,價格不一樣,米的品質也不一樣,不再是糧庫裡儲備了兩年的陳米,稻殼和沙子也少了許多。

父親從糧站買米回來,母親會用簸箕仔細篩選,甚至碎米都被單獨分出來做粥用,當顆粒飽滿的米飯擺在面前,我非常巴甫洛夫(註:俄國生理學家,所研究狗的唾液制約反應獲得諾貝爾獎。此處用以形容條件反射)地反應:哦,要過年了。

常見的場景總是這樣:一顆豬頭端莊安詳地待在熱氣騰騰的木盆裡,我媽一隻手摩挲著豬臉,另一隻手捏著鑷子飛速地去著豬毛;我爹則在鍋灶和案板之間做折返跑,案板上各種形狀的麵食,在他手裡一會兒就變成了甜的蚱蜢腿(類似江米條)或是鹹的焦葉子(排叉)(註:油炸芝麻葉是安徽北部春節期間用來請客的零食,也被稱為「焦葉子」;江米條和排叉都是北京炸類小吃);我和妹妹們的工作主要是參觀。

長大一些,我們的工作也比較清閒:妹妹們拿一碗米和一角錢,歡天喜地地上街找爆米花的機器,蹲在旁邊幸福地等待著「砰」的那一聲。我則在家門口支一個灶、一口鐵鍋,裡面放上沙子,等劈柴燃盡,沙子已經滾燙了,就用灶膛裡的餘溫翻炒花生。等妹妹們誇張地抬著一籃子雪白的米花回來,我的眉毛和眼睛都是塵土。

當然,米花和花生仁最後都會被我爹做成點心,用混合了豬油和桂花的紅薯糖稀把它們黏在一起。先把米花和花生仁均勻地鋪在小桌上,倒上糖稀,然後捲起來切成薄片,冷卻後酥脆無比。

我爹是一個樂觀的形式主義者,老家過年的講究是七個盤子八個碗,到大年夜那天,菜都上了桌,自然少不了雞魚肉蛋,然而,湊齊十五種往往還是比較困難。於是,我爸爸就會把一些糕點放在盤子裡充數,然後一二三四地數過去,如果還不夠的話,他就會返身去廚房,又端來一盤—或許就是我剛炒的花生。

關於湊盤子這件事,在我的少年時代,一直是全家人奚落父親的經典段子。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體會出了父親當年的心境。作為男主人,他在暗示自己,同時也希望所有的家庭成員感受到,生活在這個家庭裡還不是太寒磣的。

父母廚藝一般,關於年夜飯的味覺記憶,即便用洛陽鏟也找不出隻鱗片爪。而那一個個寒冷冬夜裡,外面劈劈啪啪的鞭炮,屋內一家五口人圍坐在一起的情景,今日再也難以找到。

現在我們全家都住在北京的不同角落,兄妹三人工作都忙,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已經很多年沒有吃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團圓飯了,所謂聚一下也只能在飯店裡象徵性地舉舉杯,然後就各自散去。一家人團圓守夜的場面也永遠留在了記憶的深處。

今年除夕,我正好在北京,於是父母讓我去他們住的地方過年,我在電話裡建議,要麼全家去天下鹽吧,那家有川東農村的「八大碗」(清代流行「滿足八大碗」,即雪菜炒小豆腐、滷蝦豆腐蛋、扒豬手、灼田雞、小雞珍蘑粉、年豬燴菜、御府樁魚和阿瑪尊肉,製作方便,易儲存,行軍打仗取勝後,常以它祭祖,並與士兵分享。

有時不一定指八碗,而是主菜八碗,涼菜、主食不計,有時另以小菜名義增加炒蔬菜,頭批入席的多是貴客,加菜情況常見,只是「八」有「四平八穩」之意,人們仍維持了這個稱呼),非常正宗,土氣十足,很有年節氣氛。沒等我說完,父親就打斷我:「能在家還是在家吧,我和你媽媽已經準備了好多天了,保證七個盤子八個碗。」爸爸笑得非常自信。

果然,包括乾果點心在內的一大桌子「菜」準備好了,濃濃的暖意中,一家人就像回到了從前,老爸在廚房和餐桌之間做折返跑,我媽在一二三四地數著盤子碗的數量,唯一不同的是多了電視裡稀稀落落的晚會……及至全體坐下,父母笑盈盈地看著大家,在他們眼裡,我們還是沒出家門的孩子。老媽坐我旁邊,像當年摩挲豬頭一樣撥攏著我腦袋:「哎喲,多了很多白頭髮哦……」我看著她眼角密密的皺紋,心下不覺一酸。

作者|陳曉卿

紀錄片導演,美食專欄作家。1965年生於安徽靈璧,1989年畢業於北京廣播學院後,進入中央電視臺工作至今。1991年開始拍攝和製作紀錄片,作品有《遠在北京的家》《龍脊》《百年中國》《一個時代的側影》《甲子》等。2012年,領銜製作美食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在央視首播後引起廣泛關注,後陸續在臺灣、香港、新加坡等地播出,影響遍及海內外,成為年度話題。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圓神出版《至味在人間:跟著「舌尖上的中國」總導演品嚐大江南北的家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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