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PokémonGo》熱潮，有些人呼籲「要玩遊戲，不要被遊戲玩」、「要控制遊戲，不要被遊戲控制」。這種說法值得小心秉持，因為謹慎提醒和自大評斷的界線不見得清晰，有時候我自認為對別人好，但其實是忽視別人的喜好，用自己的喜好來評斷對方的選擇。
我聽過人批評遊樂園裡的器材，認為那是典型的「人被機器玩，而不是人玩機器」。你大概可以猜到他為什麼會那樣想：上了雲霄飛車之後，在「遊玩」的過程中，自主選擇的空間非常少，只能任雲霄飛車擺佈。相較之下，一些簡單許多的遊戲，反而包容更多選項，例如猜拳、捉迷藏、龍與地下城桌遊。當然，在雲霄飛車上，你還是可以決定要不要尖叫，並在下墜瞬間的攝影鏡頭前擺出自己想要的手勢和表情（如果你夠厲害），但這些選擇似乎不像前述遊戲裡那麼有意義，甚至足以改變遊戲結果。然而，如果秉持這種想法去勸說別人不要玩雲霄飛車，對方恐怕會覺得「你也管太多了吧」。畢竟，會去玩雲霄飛車的人，在當下心裡想要的恐怕就不會是那種「可以在途中做出非常多有意思的選擇」的遊戲，而是單純的速度和刺激。如果一個人想要單純的速度和刺激，那麼你似乎沒有什麼好理由阻止他玩雲霄飛車，除非他有心臟病。
「如果不用做選擇，那根本就不算是在玩啊」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並主張說，像是坐雲霄飛車、坐海盜船這些活動，根本就不算是「玩」，頂多只是「一段體驗」。然而對方大可承認：人本來就不是玩雲霄飛車，就像是進電影院不是要去玩電影，只是去享受一段聲音、影像的體驗，這並不排除雲霄飛車、電影就跟捉迷藏一樣，都是休閒活動。更重要的是，從這個考量，也推論不出雲霄飛車是比較差的休閒工具，頂多只代表我們需要比「玩」這個字更精準的動詞來幫助我們描述「人使用雲霄飛車來休閒」這件事。
以上述來說，即使「在一個遊戲當中，自己能做的選擇非常少」似乎可以說成是人無法「控制遊戲」，這也不代表那個遊戲比較差，我們似乎應該對於不同的休閒需求更寬容。然而，對於PG有另一種批評，指出了它「控制人」的面向：使人「不由自主」玩遊戲，難以自己決定不玩。
遊戲與心理機制
延長每個使用者玩遊戲的時間，是目前手機遊戲增加收益的常見方式，它通常無法直接賺錢，但可以提高間接賺錢的機會，例如增加遊戲內廣告曝光的時間，或者增加玩家在遊戲內建商城買東西的機會。一些關於現代電子遊戲如何影響人的討論，會引用心理學來說明遊戲的種種設計都針對人類的種種心理機制，讓你自然而然維持最大的慾望繼續玩遊戲，例如：
● 有些遊戲有「耐力」設定：玩遊戲會消耗耐力，耐力用完就沒辦法繼續玩，必須等它隨時間恢復。這種設定能避免新手一下子就玩膩遊戲，並提供玩家在內建商城購買回復耐力道具的動機。
● 有些遊戲有「本日任務」設定：只有在當日午夜前進行特定的操作，才能獲得特定獎賞。即使午夜一過，又會出現另外一個（明天的）「本日任務」，但若你沒有趁今天獲得今日獎賞，依然會有一種「白白損失」的感覺。
你很容易可以從「本日任務」獲得靈感，去說明PG為什麼那麼能吸引人持續玩：
● 「本地限時任務」：PG讓你知道，不管你身在哪裡，身邊都可能存在有待捕捉的神奇寶貝，如果沒有拿出手機捕捉，你就白白損失了。
我自己對於上述這些分析心理的說法持保留態度，認為若沒有針對性的實驗或觀察，其實難以確認某個設計真的是「因為」某個心理機制而發揮作用。然而可以確定的是，遊戲廠商有很多其他方法，可以繞過那些描述心理機制的理論，直接找到增加遊戲時間的方法，例如 AB test ：要比較A和B兩種遊戲設定哪個可以有效延長遊戲壽命，可以隨機讓一些使用者遊玩A設定、另一些使用者遊玩B設定，然後觀察結果的差異。在過去，遊戲的設定被固定在卡匣裡，難以在出廠後更動，但對於現在隨時都可以線上更新的遊戲來說，要隨時為了測試而改變，是很容易的。
你會在意自己被「控制」嗎？
現代的電子遊戲跟書、電影、形式邏輯（X）一樣，都是休閒產品。但是，在眾多休閒產品當中，似乎只有電子遊戲可以藉由這麼大量的測試和調整，來提昇自己影響使用者的力道。經由這種方法製作的電子遊戲，會不會因此反而比較不值得玩？我們或許可以藉由下面這對思想實驗來思考。
假想情況（1）：可拿米是一間遊戲工作室，他們總是以做出最好玩的遊戲為目標，認為若遊戲必須僅僅藉由「好玩」來吸引玩家，如果遊戲不好玩，當玩家基於其他因素花更多時間在遊戲身上，這些時間也只是浪費掉而已，並沒有真正換得有趣的遊戲體驗。因為這樣，可拿米的全體同仁都痛恨目前坊間流行的各種無腦手遊。這個週末，可拿米要發表他們過去兩年的開發成果：一個擁有前所未見的系統的遊戲。雖然這個新遊戲的遊玩方式在歷史上完全沒有先例，但他們充滿信心：這個遊戲會是2016年最好玩的遊戲，如果賣得很差，也只代表玩家沒眼光。
假想情況（2）：可拿米是一間很愛做無腦手遊的工作室，他們認為，世界上存在有好玩的遊戲，當然是很好的事情，但如果是自己做的遊戲，比起好玩，能賺錢比較重要。可拿米的遊戲製作經驗非常豐富，並且善用科學來讓遊戲更吸引人。他們和非常多心理學實驗室保持聯繫，自己也有常設的心理學顧問。掌握紮實且豐富的理論和數據，他們可以在遊戲上市之前，就對第一週的銷售數量和玩家下載後的平均遊戲時間做出誤差值在13%之內的預測。在內部會議上，你會聽到「可是根據上午的測試，把那個按鈕改成粉紅色，會降低4%點擊」這種話。這個週末，可拿米要發表他們過去兩年的開發成果：一個用盡最新心理學發展的遊戲。這個遊戲的操作模式前所未見，但所有合作實驗室的測試都顯示，它將帶來電子遊戲有史以來最高的黏著度，甚至有數據指出，如果上架日期選在連假第一天，後續效應會大到對國內下半年的GDP造成不良影響。（這就是為什麼可拿米選在週末上市）
在兩個假想情況裡，可拿米準備在週末發表新遊戲，然而基於純粹的巧合，在這兩種假想情況下做出來的兩款遊戲，居然是一模一樣的。
想想看這個問題：即便遊戲玩起來一模一樣，若你掌握上述那些關於遊戲製作的資訊，這會不會影響你決定是否要玩？當然，或許你毫不在意，這也是可能的，但如果你因此在「假想情況（2）」裡對遊戲比較有抗拒感，可能就代表你在意遊戲廠商在設計遊戲時，秉持了多少意圖想要去操弄玩家。
根據前述思想實驗的設定，在兩種情況下，遊戲都一樣容易令人上癮，但如果其中一款遊戲之所以會有這些優勢，是因為設計者掌握可靠數據，知道如此的設計能讓玩家自願耗費最多時間在遊戲上面，那麼，這個事實本身可能就會讓你重新考慮要不要點開來玩。當然，這並不是在說，PG本身就是如此被做出來，企圖將黏著度最大化的遊戲。但當科學的發展和應用越來越純熟，上面的假想情況，在技術上也越來越可能實現。
所以，比起「假想情況（1）」，你會比較不情願玩「假想情況（2）」裡面的那個遊戲嗎？為什麼？
*作者註：感謝賴天恆給本文初稿的諮詢意見。
本文轉載自公視《青春發言人》，原標題為：Pokemon Go 有可能控制你嗎？，更多討論請見8/13（六）18:15 公視13頻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