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軍人屠殺平民時，他們就是醜陋而罪惡的。
1990年4月，我去看了崔健成都演唱會。那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花錢買票去看演唱會。在演出的上半場，崔健用了六七分鐘演唱《最後一槍》。然後問觀眾：「你們知道剛才這首歌的名字嗎？你們知道嗎？」有觀眾回答後，他說：「希望我們上次聽到的槍聲真的是最後一槍！」得到觀眾的熱烈呼應。
我想起這件事情，是因為看到在笑果文化因為「辱軍」脫口秀遭到嚴厲懲罰之後，知名藝術家岳敏君又被舉報。「小粉紅」發現，他的作品「醜化和褻瀆了軍人的形象」。這個「發現」讓我感慨萬千。2007年，岳敏君的畫作《處決》以293萬歐元（約4400萬人民幣）的價格在倫敦蘇富比（Sotheby's）拍賣會上成交。至今蘇富比官方網站介紹說，這幅作品可以說是「以最激烈、最坦率和最具有政治色彩的方式」表達對「六四」運動的支持。
全副武裝的軍人屠殺和平抗議的學生和民眾，那是整整一代人所承受的「歷史的傷口」。發現和舉報藝術家對此表達憤怒和抗議，就好像發現和舉報太陽東升西落一樣。在今天的政治環境中，也許崔健和岳敏君都不願意我說出這個事實。但是，我不得不指出，小粉紅對岳敏君表達不滿，並不是因為有人給他們爆料--事實上這些年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著和掩飾著--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這種沉默和掩飾，讓小粉紅發現新大陸似的驚訝和興奮。應該讓他們知道歷史事實和人類正常的情感：當軍人屠殺平民時，他們就是醜陋的--不僅是醜陋的，而且是罪惡的--我們就應該表達憤怒和抗議。
「物體排成一排」，藝人群起抗議
每到「六四」周年紀念日，中國政府就會用盡一切手段加強輿論控制。今年發出的「真理部指令」中包括：6月3日、4日、5日三天，抖音平台「各官號負責人需注意觀察過往內容評論風向，評論、轉發嚴禁出現包括但不限於點蠟燭表情、含義不明的數字、口號標語、坦克、有年代感的老舊照片、成龍/譚詠麟/曾志偉/梅豔芳等香港演藝人員、含人群聚集/維多利亞港/天安門/頤和園/燭光/物體排成一排的圖片等元素的內容，必要時請暫時關閉評論區直至解禁日」。
在「物體排成一排」令人啼笑皆非地成為新增敏感詞的同時，人盡皆知的「成龍/譚詠麟/曾志偉/梅豔芳等香港演藝人員」需要再次隱藏起來。這讓我想要邀請小粉紅訪問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的文藝館。在這裡，你們不用這樣一驚一乍的「發現」這個那個，我們為你們整理了數以百計的聲援或涉及「六四」民主運動的藝人名單。也許你們不能翻牆訪問，那麼我抄錄部分名字如下。除了上述藝人之外，他們還包括但不限於--
杜雯惠、王菲、黃貫中、Beyond、達明一派、盧冠廷、黃翊、張雨生、童安格、侯德健、羅大佑、Joan Chandos Báez、張信哲、黃品源、廖偉雄、胡大為、何勇、黃秋生、金佩瑋、PK14、歐陽靖、陳昇、李志、盤古樂團、萬能青年旅社、謝芊彤、吳彤、Michael Apted、黃霑、陳欣健、岑建勳、羅文、鄧麗君、沈殿霞、周華健、汪明荃、鍾鎮濤、張明敏、夏韶聲、陳百強、張學友、黃凱芹、太極、李克勤、周慧敏、蔣志光、呂珊、郭小霖、Blue Jeans、Maria Cordero、王傑、蔡立兒、顏福偉……
除了歌手之外，還有大量的導演、演員、作家和詩人。他們包括但不限於整整一代人，而且名單還在擴展，一代接著一代，最新的抗爭者是四通橋勇士和白紙革命者。小粉紅們，你們要一個一個地舉報呢，還是一網打盡？其實這也由不得你們做主。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還收錄了包括「文革」在內的1949年以後的所有政治災難，從中你們可以看到，你們遲早也會互相舉報的。到底是什麼時候呢？這也由不得你們做主。
屠殺發生不止一次，抗爭也在薪火相傳
屠殺發生之後，不僅將巨大的傷口留在歷史之中，而且它還在不斷地重復。在中國，人們越是被迫沉默，「六四「越是鮮血淋漓。那些醜陋的、罪惡的軍隊和坦克，年年月月、時時刻刻都在屠殺著正義、良知、記憶和當下的日常生活。每一次驚詫莫名的舉報，都是對人類正常認知和情感的屠殺。
在六四記憶·人權博物館中，我們還收錄了「《劉志丹》小說反黨案」。1962年，毛澤東接受康生的舉報「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是一大發明」，查出以習仲勳、賈拓夫、劉景範等人為首的「反黨集團」，隨後擴大成為牽連數萬人的文字獄大案。在接下來的收藏中，笑果文化脫口秀演員「辱軍」事件已等候在列。正如有網民指出，這是「用脫口秀反黨」的又一大「發明」。這是屠殺發生不止一次的另一個例子。
屠殺發生不止一次，但抗爭也在薪火相傳。2022年底，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白紙運動」集會上，一位年輕學生現場朗誦了一首詩。請允許我將部分詩句抄錄於此： 「我們是廣場上的遺孤/我們是野火後的新芽/我們曾站到坦克前/我們也曾站到四通橋上/今天我們依舊站在這裡/明天我們還要站到你們面前/因為/It's my duty/It's our duty」。
而在今年的「六四」紀念日前夕，2023年6月3日，北京發生了和「四通橋抗議」同樣勇敢的抗議行動：一名女子在「鳥巢」（國家體育場）外塔上揮舞繪有美國國旗的標語並拋灑傳單，傳單上寫道：「我們應該忠於的是正確的價值觀，而不是忠於哪個政黨。我們要尊重自己，自己把自己當人，把同胞當人，國際社會才會尊重我們。」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本文原刊德國之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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