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我去過的「文豪之家」

2015-04-05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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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千方百計留下文人故居,北京卻是拆得不遺餘力。圖為夏目漱石在熊本的舊居。

日本千方百計留下文人故居,北京卻是拆得不遺餘力。圖為夏目漱石在熊本的舊居。

上次我去日本的中國地區旅行,在松江逗留了一個下午。沿著環繞松江城的堀川而行,處處是景致。我參觀了河邊的小泉八雲紀念館和小泉八雲舊居(海倫舊居)。紀念館展出八雲的遺物,手稿,著作,相關圖書資料,還有他妻子的遺物,共計千件以上;故居則為一處推定是江戶時代後期的武士住宅,他們夫妻于一八九一年六月至十一月在此借住。故居前後都有庭院,雖然不大,卻頗精緻,據說八雲本人也很喜歡。起居室裡有一張他生前使用的書桌,上面放著一盞煤油燈。八雲個子很矮,桌子卻做得挺高,這是因為他十六歲時左眼受傷失明,右眼的視力後來也很差,所以必須湊近桌面才能讀書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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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名拉夫卡迪奧·赫恩的小泉八雲,一生似乎在哪裡都難以找到容身之地,但只要可以短暫歇腳,他的夢想就能開出花來。八雲著作很多,譯介過來的太少,也太偏,不免給人留下片面的印象,好像這只是一位日本版的《聊齋》的作者。雖然其所著《怪談》我也愛讀,但我覺得小林正樹選取其中四個故事所改編的影片《怪談》更純粹、更極致地展現了著者想像中的那個美麗而奇幻的日本。這部影片我是三十年前在日本電影回顧展上觀看的,至今記憶猶新。

(位於松江的小泉八雲故舊。取自官網

我參觀松江的小泉八雲舊居,可以說受到一本書的影響,那就是高橋敏夫、田村景子合著的《文豪之家》。此前我去九州地區,參觀過小泉八雲熊本舊居,他們夫妻一八九一年十一月至次年十一月住在這裡。《文豪之家》介紹了這兩處他的故居,我都想看看。不過新近得知其實還有一處小泉八雲避暑之家,原在燒津,後來遷移到犬山的明治村,書中並未提到。

《文豪之家》後記說:「本書通往一個個實際存在的『文豪之家』,還原在那裡生活和創作過的一位位文豪。我們殷切地希望,讀者以本書為入口,以『文豪之家』為目的地,展開一段充實而精彩的旅程。」該書總共介紹了三十六位作家的六十來處住宅,我去過其中的十處。

(太宰治出生的家,現以「太宰治紀念館斜陽館」為名向大眾開放。圖片來源:青森縣文化観光推進課)

書中引用了太宰治夫人津島美知子的一段回憶:她初次隨丈夫來到家中,「雖然我回答說『比事先聽說的樣子雄偉數倍,真讓我嚇一跳』,但他似乎不太滿意。可能當時我如果回答『真是把我嚇得站不起來』就好了。」這番話讀來很有意思,但恐怕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真正明白她的意思。

太宰家的故居位於青森縣五所川原市金木町,那裡現在好像也不算多麼富裕的地方,在一大片近乎蹲伏的低矮木屋中間,這座如今取名斜陽館的人字型屋頂、紅瓦、白牆的高大建築,顯得特別突兀,甚至有點霸道。內部的裝潢與擺設亦頗顯奢華。同在此地的他的另一處故居——戰時躲避空襲居住的津島家的新住宅,也是一所很講究的房子。作為太宰治的忠實讀者,我確實不虛此行:如果不來這裡看看,恐怕無法真切體會其家境的顯赫,對於他成為家庭和社會的叛逆者——特別是叛逆到那麼不可收拾的程度,也就難以深刻理解。

上面所說的幾處,還有我去過的津和野的「鷗外出生地」,都是保存下來的原來的建築。有機會我很想參觀一下武者小路實篤宅邸和谷崎潤一郎故居潺湲亭(石村亭),我一向特別喜歡谷崎的作品,留意武者小路則是因為他與周作人曾經有過密切的關係。武者小路實篤宅邸離東京不遠,下次旅行專門抽出一天就是了;潺湲亭在京都,現屬某公司所有,除規定日期外不開放,就連久居該市、喜歡閒逛的蘇枕書都沒去過。這裡附帶說一句,我有一本穀崎潤一郎著《お艶殺し》限定版(全國書房,一九四七),扉頁就鈐了「潺湲亭」的印章。

(一九三六(昭和十一)年至一九四三(昭和十八)年間,穀崎潤一郎從當時在神戶領事館工作的比利時人Lenore處租來一套宅子並居住於此,他借用第三任妻子「松子」之名,將這套宅子命名為「倚松庵」。663highland/維基百科)

前年我去南輕井澤參觀了三處「文豪之家」:有島武郎的別墅浄月庵,堀辰雄山莊(1412號山莊)和野上彌生子書齋,都屬於「輕井澤高原文庫」。其實堀辰雄山莊原在舊輕井澤,浄月庵原在三笠,野上彌生子書齋原在北輕井澤,分別於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六年「移築」到這裡。——「移築」就是保留建築物原有材料,在別處按原樣重建。這種「移築」的故居,《文豪之家》寫到的不少,此外還有我去過的伊香保德富蘆花紀念文學館,那裡「移築」了德富蘆花最後居住的旅館「千明仁泉亭」的一部分。蘆花在小說《不如歸》的開頭曾經寫到這家旅館,如今旅館仍在營業,距離這裡不遠。「移築」的部分有一間是德富蘆花辭世的房間,當年使用的鐵床已經鏽跡斑斑。我在故居看到一張蘆花夫婦與哥哥蘇峰夫婦坐在床邊的合影。在兄弟絕交整整十五年之後,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八日蘇峰一家趕來探視病危的弟弟,二人遂告和解,當天夜裡德富蘆花就去世了。後來我在微博上貼出這張照片,有人跟帖提到周氏兄弟失和之事;我記得周作人所說過的話:「我也痛惜這種斷絕,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人總只有人的力量。」(《知堂回想錄》)可是仍然不免心生感慨。

(千明仁泉亭。日本旅遊網)

當然,故居一經遷移也就喪失了原有的周邊環境;我們來此參觀,感受好像總要打些折扣。譬如「浄月庵」是有島武郞與《婦人公論》記者、有夫之婦波多野秋子情死之地,死後過了快一個月屍體才被發現,已經高度腐爛。遺書有雲:「在愛的面前迎接死神的那一瞬間竟是如此蒼白無力。」然而我們現在置身於「浄月庵」,窗外並不是二人「臨終的眼」裡所看到的景色。當然話又說回來,原來的建築畢竟保存下來了,無奈之下,「移築」雖非上策,卻屬善舉。

我去過的新宮的佐藤春夫舊居,原在東京關口町,建於一九二七年,《文豪之家》說「從外觀上就能看出,是一棟與佐藤春夫的文風相得益彰且別據匠心的建築」,一九八九年「移築」到新宮熊野速玉大社附近。據介紹,不僅建築的主體部分,就連拱形的院門和圍牆,石階前的通道,庭院,院中種植的七葉樹等等,都忠實地復原了原來雅致的舊宅的風貌。新宮是佐藤的故鄉。我也參觀過德國盧貝克的湯瑪斯·曼故居,美國巴爾的摩的愛倫·坡故居,但在我的印象中,其他國家不像日本有這麼多「文豪之家」。我覺得除了文化意識和旅遊意識之外,此中還有一種鄉賢意識使然,又特別側重于文學藝術上有成就者,而且無拘縣、市、町、村,均肯出面承擔。這種鄉賢意識,說穿了就是一份情意。

話說至此,想起十幾年前為保存北京美術館後街的趙紫宸趙蘿蕤父女故居,一時鬧得沸沸揚揚,據云,「這一古老四合院集建築、人文和文物價值於一身」,但最終還是一拆了事。趙家是浙江省湖州市德清縣新市鎮人,假如在日本,即便北京無意保留,故鄉所在的省、市、縣、鎮中的某一級,或許也會考慮「移築」罷。

(註:《日本文豪の家》2013年11月由麥浩斯出版/簡體版於2015年1月,由新星出版社印行)

*作者為傳記和隨筆作家。著有《周作人傳》、《樗下讀莊》、《老子演義》、《神奇的現實》等二十餘種著作。(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陳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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