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孤家盡毀千年史,最可憐一片江山

2022-07-3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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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1日,北京的支持者在香港維多利亞港邊展示中國國旗。(美聯社)

2022年7月1日,北京的支持者在香港維多利亞港邊展示中國國旗。(美聯社)

我在年輕時就喜歡中文對聯,收集、背誦,與朋友談論,甚而到了著迷的程度。在回憶錄中,如果不談一下對聯,不講講我2007年在副刊中談聯語所引起的迴響,就覺得缺了一角。

失敗者回憶錄171:令我著迷的聯語

前文說賣個關子,此文才揭曉「立國全憑一口戈」的上聯,但在留言中已有網友翻出我四年前的文章提到當年被選中的上聯是:「建廟宜擇十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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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在專欄徵聯時,曾列出許多讀友應徵的上聯。我對聯語雖喜好但不精通,也沒有評選委員會,就交由出題的金弓君去選出他認為最好的上聯。「建廟宜擇十月早」出現,因「廟」字含十月早三個字,中共立國無疑是建立一座有一尊大菩薩,又有無數小和尚念經的廟宇,而建廟也是十月一日的「十月早」。以之為「立國全憑一口戈」的上聯,正可以說明「那建在十月早的廟堂,靠的全是槍桿子」。

其實好幾個讀友提出的上聯也很不錯,比如:「圈地但為半邊土」「成家祗靠這頭豖」「亡黨皆因堂內黑」,還有「當官常備兩張嘴」,即「官字兩個口」,往往前言不對後語。

更有讀者以金弓君這一下聯,湊成一詩:「孤家盡毀千年史,立國全憑一口戈,文化空言盡無賴,胡來入世漢唐歌。」

對聯,是中國文字獨有的意趣。如梁啟超所說,是中國文字構造所產生的文學,「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滅」。梁啟超在1923年他太太病危期間,陪伴在側半年,每天只翻讀幾本宋詞,在苦痛與無聊之中,就把不同的宋詞句子,湊成一副副意境美妙深邃的對聯。後來他在《苦痛中的小玩意兒》一文,錄下這些集詞句聯共五十副之多。其中受不少人引用的是集辛棄疾、姜白石等人詞章的聯語:

燕子來時,更能消幾番風雨;夕陽無語,最可惜一片江山。

我2008年出版第一本政論集《放逐》時,就在卷頭引用了這副聯語。

在舊日中國,不少名勝古蹟,都有對聯。有名人寫的,也有無名氏作的。被稱為天下第一長聯的,是署名孫髯所作氣勢磅礴、飽含歷史荒蕪感慨的昆明大觀樓名聯。這兩百多字長聯我至今都能一字不漏背出來。在網上搜尋也可以找到,這裡就從略了。

舊日食肆也往往在門前撰寫對聯,其中廣州大同酒家的對聯使我畢生難忘:「大包不容易賣,大錢不容易賺,針鼻鐵,盈餘只向微中削;/同子來飲者多,同父來飲者少,簷前水,涓滴何曾見倒流?」此聯頂嵌「大同」二字,短短兩句,寫盡世情。五、六十年代,我常去飲茶的香港上環大同酒家,也有書家區襄甫書寫這副對聯的鏡框。

另一著名的食肆對聯,是杭州三雅園茶樓的聯語:「為公忙,為私忙,忙裡偷閒,吃碗茶去;/求名苦,求利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

對聯要講對仗,講平仄,講詞性,上下聯同一位置的字不能重複。現代人懂這一套的不多。有時候看到許多不成對的所謂「對聯」濫竽充數,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因此,2007年我在《蘋果》副刊談對聯時,引來如此多高手的回應,實在讓我頗感吃驚。

就像我在辦《七十年代》時,因為園地開放,引來許多美歐的台灣留學生紛紛來稿一樣,即使在許多人認為中西混雜、沒有多少中國文化傳承的香港,居然也有這麼多楹聯高手,回應我的徵聯。由此可證明,言論自由煥發的能量,是不能低估的。我們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也會在自由的空氣中發生。我後來主編《蘋果》論壇時,又一次驗證了這種觀念。

梁羽生在《七十年代》創刊號上,以筆名寫了一篇「粵語怪聯與怪詩」。他介紹了清末民初的何淡如用粵語寫的妙趣橫生的對聯,其中膾炙人口的一句是:「一拳打出眼火/對面睇見牙煙」。粵語「眼火」是憤怒之意,「牙煙」是危險之意。粗看起來,是順口而出的俗語,但仔細品味,才發現每一個字都對得工整。

又如:「有酒何妨邀月飲/無錢哪得食雲吞」。粵語的「雲吞」,即國語的餛飩。以雲吞來對月飲,真是匪夷所思。

對聯中有所謂「諧對」或稱「無情對」,即上下聯文義毫無關連,但卻工整得離奇,例如:「五月黃梅天」,下聯對以「三星白蘭地」;「公門桃李爭榮日」,對以「法國荷蘭比利時」。都是無情對的傑作。

「絕對」就是因為句子的文字結構奇妙,而極難對出的下聯或上聯,就如前文所說的「立國全憑一口戈」。

絕對中被認為最難的,是明末陳子升的「煙鎖池塘柳」,這個上聯的五個字,分別帶金木水火土,而且描述煙霧鎖住了象徵別離的柳樹,意境淒迷。這個上聯被認為是千古絕對。歷來有不少人對出,但總嫌詩情畫意不足。

我在《蘋果》副刊中拾人牙慧,提出過的絕對,有「妙人兒,倪家少女」,人兒為倪字,少女為妙字。要以同樣的結構對出下聯。我考過倪家的亦舒和倪匡,他們都沒有對出來。

另有兩個絕對,一個是「食包包食飽」,另一個據說是小說家古龍提出的「冰比冰水冰」。前者兩個包字有不同詞性,而食包二字就合為飽。後者則三個冰字都有不同詞性,難度都極大。

不過,在我提出徵對之後,還是有讀者中的高手對出來了。下文再談。

1989年黃永玉寫給我和麗儀的聯語:「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憐一片江山」。(作者提供)
1989年黃永玉寫給我和麗儀的聯語:「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憐一片江山」。(作者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172:不解解不解,不解不解

中文的對聯,源自於古文中早就出現的駢儷對偶文體,這是中文字構造所特有的。古代詩詞,常會嵌入對偶的句子。梁啟超說,在宋以後,對聯就在社會上單獨出現,成為名勝或家門前的巧飾。到一處地方,見有對聯,會增加遊興。我喜歡對聯,是因為它精緻、巧思,和對應句子中所含的思想及意境。

對聯中最讓人反覆思考的,無疑就是「絕對」。例如前文引述的「煙鎖池塘柳」,自明末陳子升寫出來後,幾百年有無數人試對。很多人都對得出,五個字分別含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句子。但對得出,不等於對得好。梁羽生曾寫過「『煙鎖池塘柳』尋根」一文,提及陳子升自己也嘗試為幾首詩對下聯。梁認為「燈垂錦檻波」,以燈光覆蓋波光的意境,對得最好。

他又提到一位香港人駱廣彬以「港城鐵板燒」來對「煙鎖池塘柳」,就既合五行規格,又有香港特色兼具諧趣。

有網友說,我曾在電台節目中講過「妙人兒,倪家少女」的下聯,其中一個是:「信言者,諸姓人言」。這個下聯也是駱廣彬對出的,並收進梁羽生的《名聯觀止》一書。

讀友寫來這絕對的下聯甚多,其中「悟言者,諸佛吾心」,就不僅工整,意境也超脫。

「食包包食飽」也有許多讀者對出下聯,較可取的有「人主主人住」和「衣壯壯衣裝」。

「冰比冰水冰」對出下聯的有:「雪崩雪山雪」「食要食良食」「狼較狼狗狼」「正貨正上正」,我覺得都不錯。

作家孔捷生從大陸網民中找到一個世紀絕對,就幾乎把所有高手都考到了。這絕對含不雅字,聯為:「金日成正日,日成金正日」。「日」為北方話「屌」的意思。(大陸有人曾將「人民日報」稱為「日人民報」。)這一個上聯真是出得太巧妙。不過,還是有人對出了:「馬歇爾才歇,歇爾馬才歇」,雖巧妙和意思不能與上聯比,也算難得了。

我的專欄寫聯語多了,有讀友游文君寫來一上聯徵對,很有意思:「至親不見新中國,心愛僅存舊中華;簡體出,鬼神哭。」

其後又自撰下聯:「禮失曲豆沉九鼎,地靈火赤旱神州;正氣塞,天地泣。」

這是愛中國文字者在哭簡體字。簡體之「親」字無「見」旁,「愛」字無「心」。禮字不見了曲與豆,曲豆成「豊」字,是古代行禮之器。九鼎,是古代祭祀天地祖先時所用、象徵九州的器物。秦統一天下之後已湮滅。「靈」寫成「灵」,預兆「火赤旱神州」。

亦有高手對出下聯:

「學業無根古漢語,門開全變今漢字;歪風起,花草謝。」(簡體字的「業」字沒有根,「開」字的門也不見了。

另一對出的下聯是:

「身體去骨失精髓,保衛無道喪國魂;靈氣損,乾坤亂。」(簡體之「體」字無骨,「衛」字無道可「行」,「靈」字損壞,「乾」也變了「干」。)

有人認為繁體字是正體字,簡體字則屬殘體字。推殘體而廢正體,「一語成讖」,是否會導致「正氣塞,天地泣」「靈氣損,乾坤亂」?

讀友香江釣翁提出一聯語,徵求下聯,也很有意思:

人境廬主人黃遵憲,名遵憲,悟遵憲,夢遵憲,炎黃子孫人人遵憲,人境太平矣」。

黃遵憲(1848-1905)是清末詩人、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

香江釣翁應是長期心有所感,才發「遵憲」之願。因炎黃子孫最常見之事,就是「人人違憲」。遵憲,即法治,而中國則永遠脫離不了人治。人治延伸到主權轉移後的香港,於是「人境不太平矣」。

喻意好,但就非常刁鑽難對。有聯語高手說:顧得了對仗工整,又顧不了平仄聲韻,顧得了人名切合,又顧不了史實。

不過,香港還真有不少人對出了,我首選署名伯森的下聯:

老學庵長老陸務觀,字務觀,思務觀,學務觀,華夏兒女個個務觀,老學興旺哉。

陸務觀,就是宋代詩人陸游的名號。「務觀」的意思,伯森君解釋說:「可解作致力於研究達觀真理。也可解作:從事於研究細緻的思維。古語云:粗思曰覺,細思曰觀。此之謂也。觀,是道教廟宇。因此,務觀還可以解作:致力於老學道教。」

徵聯的故事,講之不完。這是我寫作生涯中有趣的一頁,就此打住吧。

最後,引一副講絕對的上聯:

「思絕對,吟絕對,絕對對絕對,絕對絕對。」

最後兩個「絕對」,不是同一意思,一是講對聯中的「絕對」,另一是我們平日所說的絕對。

有人擬出下聯:「論不解,言不解,不解解不解,不解不解。」

想起2019年特區政府修改逃犯條例時,所有香港市民都「不理解」,年輕的、年老的、有知識的、無知識的、法律界、傳媒、家庭主婦、外國政要,人人都不解,只有政府的「送中三人組」(特首、律政司長、保安局長)說他們了解。他們說了解卻又不與任何團體講他們怎樣了解。於是,就應了這聯語的下聯。

不過,這世界以不解解不解的人還真是很多。

我喜愛的名聯之一,也是我的座右銘,陳獨秀撰:「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友人黃則淳書贈。(作者提供)
我喜愛的名聯之一,也是我的座右銘,陳獨秀撰:「行無愧怍心常坦,身處艱難氣若虹」。友人黃則淳書贈。(作者提供)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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