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舊事─花梨木器和書畫不能賣:《彼岸》選摘(4)

2018-04-1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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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王府的小王爺查理才是真正意義的小孩,卻只有他不聲不響,用疑慮的眼神看母親,讓母親心裡陣陣不安,圖為示意圖。(資料照,示意圖/pexels)

帕王府的小王爺查理才是真正意義的小孩,卻只有他不聲不響,用疑慮的眼神看母親,讓母親心裡陣陣不安,圖為示意圖。(資料照,示意圖/pexels)

回京城一個月後,帕王府的小王爺降生,取名查理。其時西元一九二七年,民國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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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錫達爾瑪甚至沒有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習慣坐滿月子,便隻身去了西域。她是一個強悍的女人,說一不二是她有別於許多女人的行事風格。她說過要撕毀婚約,便一定不會做那個王爺的妻子。八十多天杳無音信之後,她曬得一臉黧黑回來。去時一截一段地坐火車,回來卻是跟著西域最原始的馬幫商隊,走戈壁灘、大草甸,跟一群粗糲的男人騎馬騎駱駝,跨越絲綢之路。抵達北京那天,風沙大作,尼錫達爾瑪幾乎是跪著撲進帕王府大門的,累得差點吐血。兒子快滿四個月,白白胖胖的,她抱起來只親了一口,已呼呼昏睡過去。

沒人問得清楚她解除婚約不可能簡單的過程。那個蒙古王爺從此在帕王府銷聲匿跡,從未存在過一樣,恰似查理那位影子般的法國父親。聽說在西域的那些日子裡,尼錫達爾瑪還在蒙王府接待過神祕的客人,一位丹麥旅行家,他在新疆一帶遊歷,搜集散落於絲綢之路的邊域古樂歌謠。從他與公主牽手步入蒙王府的那一刻起,府邸的留守老奴就發現他與公主是多麼相稱相配的情侶。至於後來為什麼終又分離,老奴既不得而知也不敢妄猜。這段插曲沒有被尼錫達爾瑪帶進帕王府,所以帕王妃也是多年之後才大略知其一二。

母親只是明顯感覺到,一年裡一波三折發生的這些事改變了女兒的性情。桀驁不馴甚至驕縱的尼錫達爾瑪不見了,她像原本青澀的果子,在自己的性別世界裡成熟起來,成就了溫婉圓潤識大體的高貴優雅,並為日後混跡於上流社會演練積蓄著屬於社交名媛的那種矜持、機敏、不卑不亢以及能輕而易舉從男人設下的圈套裡翻手為雲、反敗為勝的冷漠與韜略。

半年之後,巴黎藝術學院未完的學業需要續補,新科母親把兒子丟給他姥姥,再度赴洋。

還是帕王府的門楣下,尼錫達爾瑪吻別抱在母親懷裡的查理,凜冽的晨風吹來,吹乾她眼角稍縱即逝的淚星。查理是在姥姥懷裡長起來,對母親生疏,並無撕扯之痛。所以他不哭,只把無邪的一雙藍眼睛瞪圓了,好奇地盯著他看不懂的遠方。

民國二十四年初,帕鐘霓與帕家長子正琢磨典賣太平倉西口帕王府,尼錫達爾瑪從巴黎回來了。與她結伴同行的是位法國男子,亞麻色頭髮,灰色眼睛,身著藏青呢大衣,嘴裡銜一支烏光油亮的菸斗,派頭十足。他叫米歇爾.布雷蒙,是法國派遣中國的外交官。他沒有進府,只讓來碼頭接他的車把尼錫達爾瑪送到家門口便告別走了。

查理大舅是尼錫達爾瑪同父異母兄長,留學俄羅斯,回京後一直在俄國洋行做事。他問妹妹派頭十足的法國人是不是她戀人?尼錫達爾瑪滿臉春風,笑說遠洋輪上相識的。兄長便奚落妹妹羅曼蒂克的甲板戀也太快了點。尼錫達爾瑪嬌嗔道:「近兩月的航程,快嗎?」倆弟弟也一左一右纏著姊姊起鬨,尼錫達爾瑪佯裝慍惱,斥責他倆小孩子屁事不懂。

其實查理才是真正意義的小孩,卻只有他不聲不響,用疑慮的眼神看母親,讓母親心裡陣陣不安。

這時有買主上門來,尼錫達爾瑪便對母親嘀咕,賣帕王府她無話可說,但黃花梨木器和幾幅古畫不能賣,那是她的東西。當年父親還在病榻時,她就討要了這幾樣東西。她說今後她不要帕王府一磚一瓦,只要黃花梨和趙孟頫、劉紹祖,因為她是真的喜歡,喜歡到難以割捨。她是帕家最有藝術天賦的人,後來到巴黎學了西洋油畫,更把生命融入了藝術。在她看來,再豪華的園子豈能媲美一件黃花梨,一幅趙孟頫、劉紹祖!於是,在尼錫達爾瑪毫無商量的干預下,母親兄長只單單賣了帕王府。

這些家具古畫後來都搬到了乾麵胡同,塞在尼錫達爾瑪寬敞的閨房裡。房雖寬敞,還是塞得滿滿,差點連床都擱不進去。她不介意,反倒喜歡黃花梨幽遠的淡香把自己淹沒。布雷蒙先生有時也來,兩人各坐一把圈椅,就在這堆只有實體沒有空間的擠擠挨挨中嘰哩咕嚕說法文,除了兒子查理,沒人聽得懂。

查理當時不到八歲,個頭介於畫桌與翹頭案之間,一雙藍眼睛看這些物件卻靈性灼灼,甚有感悟似的。查理說他喜歡畫桌與書案,因為他能看到桌前有人畫畫,案後有人作詩。畫畫作詩的人布衣長衫,羽扇綸巾,他能認出來,是他背熟了詩句的李白、蘇東坡,是他母親敬仰的趙孟頫、劉紹祖。一席童稚戲言,聽得他母親淚流漣漣。於是家人都說,查理的藝術感覺得了母親真傳。

查理的性情很有點孤僻,不像別的小孩那樣吵鬧,也不多言語。他也上法國教會學校,放學回家總是安安靜靜坐在那裡看書。法文書是功課,閒書才是中文。一位前清秀才在他學前來府裡教過兩年詩詞曲賦,查理十分迷戀,五六歲就能背出很多篇章,還搖頭晃腦,像個老學究。一旦趕他到外面玩,膽就突然小了,身子縮成細細的一條篾,腳尖貼著牆根走。他母親說,沒有父親的孩子往往這樣,少了雄性力量的庇護,沒有安全感。

有一次,布雷蒙先生來家時查理正躲在黃花梨畫桌下看書。畫桌下面是查理的領地,只要母親不在屋裡,他常常鑽進去,或躺,或坐,讀安徒生童話,背唐詩宋詞,或什麼也不讀不背,就呆呆盯了桌底四角披了灰的縫隙裡看,像要執意尋出祕密來。倦了睏了,就地一滾,做一串稀奇古怪的夢。那天母親與布雷蒙先生進屋時,查理來不及逃開,只好貓在桌下大氣不出,看兩人脫了外衣,沒在圈椅裡坐穩就抱到了一起。布雷蒙先生的圈椅對著畫桌,查理正好窺見母親在布雷蒙先生懷裡蛇一樣扭動,圈椅發出吱呀聲響。他還看到母親和布雷蒙先生嘴對著嘴,雞啄米似的。布雷蒙先生還伸出舌頭舔母親的臉,那舌頭很肉,是粉色的紅。他害怕起來,怕那粉紅的舌頭會把母親捲走,不小心一腳踢到桌腿,碰出聲響。母親驚起,發現桌下有雙眼睛正錯愕地瞪著她。母親臉紅了,被年幼的兒子窺視自己的男女情事絕非做母親的願望,卻又不知說什麼好。

反而是布雷蒙先生,見查理像蜷縮的刺蝟一樣從桌底爬出來,撫一把他的腦袋,樂呵呵笑道:「小傢伙,你不是要跟我們玩捉迷藏吧?」

查理不吭聲,眼神凶凶的,不該有的犀利都有。

母親想了想,索性攤牌。她拽過米歇爾,說:「查理,讓布雷蒙先生做你的父親好嗎?」

查理搖頭,「不好!」

「為什麼,你不喜歡他?」

查理還是搖頭,「我有父親,他在巴黎,長大了我會去找他。」

母親被實實在在嚇著了。父親在查理的世界裡從來都是個謎,甚至沒人敢提這個稱謂,他怎麼就有了這個念頭?那天的母親捉襟見肘,應對兩難。

好在米歇爾.布雷蒙沒亂了陣腳。他依舊笑嘻嘻地對查理說:「我不怪你小傢伙,我可以暫時不在你父親的位子上待著,直到有一天你願意接納我。我倆都是男人,有問題男人們自己解決,好不好?」

他的法語純正而富有詩意,查理喜歡聽。他的這番話也中聽,不把查理當小孩,小孩都不情願被人當小孩,所以查理也喜歡。於是他想,與這位布雷蒙先生做朋友或許不錯。

翌年春暖花開時節,尼錫達爾瑪與米歇爾.布雷蒙成婚。新郎新娘與他們的黑色西裝白色婚紗美奐美輪。而跟在母親婚紗後手執曳地裙裾的男童便是查理。他答應過姥姥,笑得很甜,但眼睛深處的憂鬱總在遊弋。婚禮沒有走進教堂,布雷蒙先生雖出身虔誠的天主教家庭,有位叔叔還是遠遊東亞的傳教士,但母親的蒙古土爾扈特族信奉佛祖,所以婚儀選在東交民巷外交使節最集中的一家西洋俱樂部舉行。賓客多是洋人,少數幾位蒙古王公親友。香檳酒、自助餐、舞會、爵士樂,也是一場燈紅酒綠觥籌交錯的盛典,卻不過分喧鬧,高貴而簡潔,頗得西方禮儀精髓。婚禮上,作為新娘尼錫達爾瑪的非婚生兒子,查理並未遭到指指戳戳。

婚禮過後,一對新人上了那輛從法國帶來的雪鐵龍上了路。敞篷車裡尼錫達爾瑪白雲般飄逸的婚紗成了當時社交圈淑女名媛經久不息的談資。米歇爾則是鴨舌帽、高筒靴、羊皮獵裝,鼻梁上架一副擋風墨鏡。他尊重新娘穿越西域土爾扈特部落的意願,欣然陪伴她到位於烏蘇四棵樹鄉的老王府度蜜月去。上世紀三○年代,西域基本屬於未開墾的莽荒之地,開車走這麼一條考驗生命極限和充滿驚險的長路是需要足夠勇氣的。山巒,戈壁,草原,河流,當這些充滿詩意的名詞成為實實在在的障礙橫跨於面前時,所有艱辛所有崎嶇都靠雪鐵龍的四只輪子來蹚,都靠甜蜜的愛意來支撐。新郎新娘回來後緘口不提一路的凶險,只看見布雷蒙先生的手臂曬成古銅色,儼然青銅器兵俑鐵胳膊,紳士臉也褪了一層皮,白花花的斑駁。雖然做了帕家女婿,帕王妃仍習慣稱他布雷蒙先生。尼錫達爾瑪更是形銷骨立,蒙古公主款款有形的兩條粗辮亂成被泥塵糾結的茅草,梳不直,理不順。但兩人的神情顯然很亢奮,目光炯炯如炬,被愛燃燒而飛揚恣肆。

查理彼時剛過十歲生日。聽見四合院天井裡鬧騰得歡,便從自己房裡出來,一腳裡一腳外騎在門檻上。太陽正落山,天紅一半灰一半,掛在老樹的枝丫上。有隻黃雀在晚風裡低迴,暮色煙霧般蒸騰。查理看見米歇爾摟著母親像兩隻泥猴朝自己走過來,下意識一縮,躲閃了。他其實不想這麼做,只是排斥的情緒衝上來,無法左右自己。幸好姥姥過來了,把他推向母親與繼父。母親抱住他,親他,繼父還像走之前那樣撫摸他的腦袋。繼父的掌心和母親的懷抱都是溫熱的,他突然抽泣起來。

兩個月後,希特勒德國入侵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

米歇爾.布雷蒙受命回國,尼錫達爾瑪收拾行裝隨他登船。臨走,母親向兒子承諾,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接他去巴黎讀書。沒想到日本人的戰火緊跟著燒到中國,母親不僅沒有回來,連音訊也斷了。查理跟著姥姥,在侵略軍的鐵蹄下做著不甘心的亡國奴,在民不聊生的日子裡苦熬慢捱,一等就是八年,直到二戰勝利日本侵略者在中國投降。

母親是和布雷蒙先生一起回來的。二戰中追隨戴高樂將軍在盟軍海戰艦隊服役的米歇爾再度來北京,被授任法國領事館總領事。在天津塘沽碼頭,查理看到母親從龐大的遠洋輪上走下來,手牽六七歲的小男孩,立即明白他有了一個弟弟。十八歲的查理此時已長成一米八五的個子,比米歇爾還高,正堂而皇之跨入成年的門檻。

他與母親擁抱,也與繼父擁抱,彷彿所有芥蒂都被歲月掩埋。然後他蹲下身對弟弟說:「我是你哥哥,我叫查理。你呢,叫什麼?」

小男孩的機靈不亞於哥哥,接口答道:「查理你好,我叫博尼。」小博尼的法語咬字清晰音律柔美,查理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弟弟。他黃頭髮灰眼睛,與他父親米歇爾一脈相承。

《彼岸》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彼岸》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作者為法籍華人。本文選自作者三十萬字長篇小說新作《彼岸》(印刻文學)。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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