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變調的樂園裡成了木乃伊:《15度的勇敢》選摘(1)

2018-03-1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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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自己沒有尖叫過,沒有大聲哭喊過救命,因為我的驚恐已無法發出聲音。」在八仙塵燃當下,陳寧這樣告訴自己。(資料照,蘇仲泓攝)

「我發現自己沒有尖叫過,沒有大聲哭喊過救命,因為我的驚恐已無法發出聲音。」在八仙塵燃當下,陳寧這樣告訴自己。(資料照,蘇仲泓攝)

我沒有忘記爸媽臉上的表情,是心疼地緩緩打量這個被包成木乃伊的女兒。

人生中的每一天,如果能夠平平安安地回家,舒舒服服地躺上床,然後睡去,便是一種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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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感覺比過往任何一個恐怖、緊張的時刻,都還長上百倍,令我不禁懷疑上帝是不是悄悄地把當日的速度調慢了。二○一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是一個格外晴朗的日子,那一天的陽光特別耀眼。

「你們,準備~嗨起來了嗎?」

那天我們八人結伴同行,四個是就讀基隆女中的好朋友,另外四個是各自帶來的朋友。「好開心」是我對那個白天的記憶,就像人生中大大小小的出遊片段一樣,沒有任何異狀,也沒有在預告些什麼。

老實說,我大概將近十年沒去八仙樂園玩了吧。心中盤算著早上玩水,下午四點半入場,參加彩虹派對。我們吃了熱狗、薯條及碳水化合物飲料塞飽自己後,便兌換門票,每人各領了幾包彩粉入場。

彩粉的顏色很漂亮,我們先看著別人拿粉互撒,再打開自己的粉,往天空、往好友的白T上砸。事實上,這個動作當下滿足了我曾經想報名「Color Run彩虹路跑」,卻因為錯過時間而未報名成功的缺憾。「不過就是這樣子嘛~」又蒐集到了一個新紀錄的感覺很好。

大概是傍晚的時候,天色只是微微地變暗,我們進入了演唱會。台上的DJ播放著電音,主持人試圖用喊聲、互動刺激大家的情緒,但可能是因為天光尚亮的關係,又或者沒有酒精助興,腦袋異常地清楚。約莫站了一個半小時後,我們互相確認大家的興致都不甚高昂,便決定離開會場。

離開會場後,我們換到旁邊的人造海灘玩水和打沙灘排球,順便想要洗去身上的汙粉。池裡的水早已被來來去去的人群染成深藕色,我們的雙手揮舞在天空,眼睛跟隨著充氣氣球,四處移動,臉上還沾黏著糾結的髮絲,但還是很開心的喊著:「快接、快接!」

其中一位護理師朋友小熊,因為要值大夜班,必須提早離開,所以丹丹和Elaine先送她去大門口。約莫過了一小時,那時也已經接近她們要折返回來的時間,於是我呼喊著大家上岸,與丹丹和Elaine會合。

上岸以後,天色明顯已經暗了,看了看朋友裝在防水袋裡的手機時間,我依稀記得是七點四十。大家駐足在演唱會場地及人造海灘的中間位置,討論著接下來的行程,旁邊的攤販正煎著香味四溢的香腸類小吃,冰桶裡還漂浮著涼爽的汽水與啤酒。

突然間,斜前方的演唱會會場傳來了呼聲:「你們,準備~嗨起來了嗎?」激情的尖叫聲緊接著從方塊型的下陷廣場裡傳出,以及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好像是個知名DJ,準備來炒熱今晚的最後一波高潮。

Elaine這時提議著要不要二次進入會場,並說如果現在就走了,就不划算了……我心想,也好,雖然我家住在內湖,距離八里有一大段車程,但是再進去同樂半小時,也才八點多啊~其他三個朋友也都紛紛附議,除了一對情侶檔芊芊和她男友,因為玩水導致腳部輕微抽筋而作罷,於是我們五人再度進入會場。

20160626-給城市英雄的交響禮讚.八仙塵爆感恩音樂會.傷友們由家屬陪同參加這場溫馨的音樂饗宴.(陳明仁攝)
八仙塵爆當下,作者陳寧表示,「大家此起彼落的尖叫聲提醒了我,大家都在,都在自己的困境中。」(資料照,陳明仁攝)

我們很想要進去「那裡」

這時,我與丹丹和當天第一次見面的朋友小亭,勾著手,先去找喝的,而Elaine和也是當天才認識的苑玲,以兵分二路的姿態去另一個方向的攤位物色食物。沒多久後,我們三人便抵達了演唱會正前方的籃球框下,試圖打電話聯繫她們,但視線因空氣中高濃度的玉米粉塵而變得模糊,隆隆作響的音樂與人們的吶喊聲幾乎淹沒了她們的電話聲,雖然與對方的通話十分艱困,但我們就是很邪門的不想放棄聯絡。我們,就是很想要進去「那裡」。

「那裡」其實一點也不舒服,我緊抓著一進場主辦單位發放的綠布面罩(應該算是多功能頭巾)至口鼻位置,還不時按壓著霧濛濛的護目鏡。

明明是個大過敏兒的我,根本就不宜出現在那樣的環境中,但我仍然跟著友人「見縫插針」、游移前進著。依稀記得有一個男生似乎想要搭訕我朋友,以致我們為了閃避而持續地往舞台左前方接近,最後到了不前不後的中間位置。

正當我已經感覺些微疲倦,打算五分鐘後開口,向朋友提議離開的時候,一面黃色光芒從舞台襲擊而來,當下,我以為是黃色的燈光照向舞池,還在困惑時,身體便感覺到了一陣灼燒:「好熱,好熱,好熱啊……」

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轉頭朝入口處奔跑。我的四周被炙熱的黃光包圍著,好似只有我一個人置身在這個環境中,但大家此起彼落的尖叫聲提醒了我,大家都在,都在自己的困境中。

我想要看清楚有沒有我的朋友,應該還會有朋友在我旁邊才對,正當右手猛力一揮的同時,有個身形明顯比我高壯的人,驚慌地從後頭撞上了我。

我轟隆隆的滾了半圈,倒在火焰更洶湧的地上,但不到兩秒,我又反射性的用手肘將自己撐了起來,然後繼續跟著人群奔跑:「不跑我會死!不是被熱死,就是被撞死。」

大約跑了十幾秒鐘,終於吸到了第一口空氣。那個空氣是通透的、是正常的、是涼的。最後一刻,我僅餘的一只拖鞋也掉了,留給了那可怕的地獄。

我根本不敢回頭,也不想回頭。跑上了凹陷廣場唯一出口的斜坡,抵達了我記憶中,那充滿攤販的平面區域,用目光搜尋著廁所。

當一段距離以外的紅裙女孩標誌被我看到,我開始喃喃自語,並帶著哭腔地對自己說話:「好痛……喔,好……痛喔!」不知道重複了幾遍好……痛……喔!我進入了哀鴻遍野的女廁,我看到其他人了,和早上亮麗補妝的樣子,呈現極其扭曲的反差。

每一個人的樣子都好狼狽。洗手台前聚集著滿滿的人,清一色都是女孩子。她們急忙用水澆著自己的雙手,再用手捧著水,潑往脖子或身體的其他部位,幾乎沒有多餘的空位,能夠讓我進入,還有人不時從後方的門外跌進來,呼喊誰來救救我。

「我……好痛喔,妳可不可以分我一點水?」我語帶哭腔地乞求著,但是那個女生婉拒了我,說:「可是我們也好痛喔……」

於是,我抬頭望向了鏡子,想確認自己的臉有沒有受傷。我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

猛潑蹲式馬桶裡的水

幸好鏡子中的我,還能夠辨識,熟悉的五官被濃煙燻得發灰,但是仔細一看,好像只有幾個零星的傷口和奇亂無比的髮絲。

待最重要的事情確認完畢後,我立即轉頭尋找水源。一轉頭,看到與洗手台相比,「人氣」低落許多的廁間,我立即衝了進去,根本不在乎,也沒時間確認蹲式馬桶裡的水是不是乾淨的,就毫無顧忌地蹲了下去,開始將水往臉上潑灑。

後來發現這辦法很不可行,水太少了。此時,身體的疼痛開始一陣陣的襲來,又熱又烘又痛的感覺開始凌遲著我,「我要水……我想要……水」。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極了無助的小女孩,想要找到可以依靠的對象。

出廁所後,我跛著腳,看著眼前如同戰爭虐境的場景。男男女女都在奔逃、哭喊、呼救,有人攙扶著彼此,也似乎和朋友相認了,但也有人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大家的害怕都到了最高點。

我發現自己沒有尖叫過,沒有大聲哭喊過救命,因為我的驚恐已無法發出聲音。

在這個偌大的黑夜裡,爸爸媽媽和男友都在很遙遠的地方。此時此刻,我領悟到:「我完蛋了……真的完蛋了……我碰上一場世紀大災難。沒有人可以救我……」我的赤腳此刻感受到了劇痛,往下一瞥,是幾塊薄薄的皮層垂掛在大小腿表面,某些的外緣呈現了焦灰色,還捲了起來。

「我的人生將會產生巨大的變化。」這是我當下所領悟到的事情。前面是攤位了,我漫無目標地繼續找著水。

這時,一個感覺身材很結實、身穿泳褲的男生朝我跑了過來:「同學!同學!妳沒事吧?要不要我帶妳去找水?」

當我終於聽到有人和我說話時,頓時幾近崩潰地哭著說:「我……好痛喔……我好想要水。」

「好喔……乖喔!我帶妳去找水,好不好?」他溫柔地安撫我的情緒,並小心翼翼地用單手撐著我的右手前進。

我問他:「這是……夢嗎?可不可以告訴我這……是夢?」

但只見他看著我,沉默了兩秒:「唉……對不起,已經發生了。」

雖然現在這位一號救命恩人的臉已經模糊,但我不想忘記他,因為我對他的感謝,就像在偌大的沙漠中看到清澈的池水。

*作者今年26歲。八仙塵燃事件的傷者,曾經擔任新加坡酷航空服員。受傷當時,燒傷面積高達58%,住院71天,兩度病危。本文選自作者歷劫復健的心路歷程《15度的勇敢─塵燃女孩的900天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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