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那時候一切都顛倒,像天塌了下來

2021-10-11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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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親在1934年結婚時照,後左二是爺爺李晃雲,前左一是大姑媽,前左五是姑姐李麗蓮,我祖母,堂兄嫂李晨風和李月清。(李怡提供)

父母親在1934年結婚時照,後左二是爺爺李晃雲,前左一是大姑媽,前左五是姑姐李麗蓮,我祖母,堂兄嫂李晨風和李月清。(李怡提供)

妻子帶學生外訪時,晚上給學生蓋被,幫學生補衣服,文革大字報被學生揭發她「對同學進行資產階級母愛教育」

失敗者回憶錄04:煎熬

從深圳闖關回到香港,驚魂初定,卻感前路茫茫。邊防人員說「下次回來要照公安局規定」,而我在無法照那個新規定做的情況下,意思就是不能回來了。除非規定改回正常。這不是我能夠預知的情況,即使改正了我也無法知道。也就是說,如果我還要回家,那就是一次不可預知的生命賭博。更擔心的是麗儀的遭遇,她雖然性情溫和,但對於是非一向很堅持。她說中共文件指「香港回來的人有70%是特務」,那麼若要她指證我是「特務」,就她個性來說,那是不可能的。但自從1966年文革開始以來,我已經見識了許許多多「不可能」的事。在逼供之下,她恐怕也難再堅持。那麼,我們的婚姻關係就要破碎。我很難想像那會是怎樣的情況。而更壞的可能性,就是她也被屈打成「特務」,坐牢、槍斃都有可能發生,那麼我兩個可愛的女兒怎麼辦?我每天想這樣的結局,每一次都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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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以來,有什麼荒唐的事呢?香港的非左派媒體大量報導,許多著名的、我所敬仰的作家知識分子被揪鬥,老舍自殺,從香港回國的兵乓球名手容國團自殺,許多中共元老、政要直至國家主席劉少奇都被批鬥、虐待,我在北京和廣州的兩位叔叔及其家人沒有消息,我在大陸的姐姐、弟弟、妹妹,都不跟我也不跟爸爸通信。這些都還不是我的直接遭遇。

文革開始時,在中國,接聽電話第一句不是「喂」,而是大聲叫「毛主席萬歲」,把人嚇一跳。過中國海關時,有段時間海關被紅衛兵奪權,過關時關員要我先站在一旁念「毛主席語錄」,然後問我「來深圳做什麼」,我說「看我的愛人、小孩」(那時在大陸都把妻子、丈夫叫「愛人」);問「看他們做什麼?」答「講講話啦!」問「講什麼?」我真是不知道怎麼回答這些無知的問題。

1961年女兒出生後,父親與那時的太太陳琦到寶安觀瀾探望,妻子麗儀那時在觀瀾中學教書。(李怡提供)
1938年在廣州,左一是父親,左三是母親,左四及五是戲劇家歐陽予倩和夫人劉問秋;母親前是姐姐和兩歲的我。(李怡提供)

那時候,一切都顛倒。乾淨整潔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習性,骯髒才是無產階級本色;禮貌是資產階級思想。妻子帶學生外訪時,晚上給學生蓋被,幫學生補衣服,文革大字報被學生揭發她「對同學進行資產階級母愛教育」,連動物都有的母愛天性也被指為「資產階級」。還有什麼奇怪的、顛倒的事情不會發生?

我睡覺、起床、工作、寫稿,每月繁重的編輯出版《七十年代》月刊。生活著卻總像有一根刺頂在心中。

我去找麗儀在香港的地下黨員哥哥。他沒有為自己妹妹著急,而是鎮定地說,如果你沒有做什麼事就用不著驚怕。言下之意是他的黨性凌駕了對他妹妹和對我的信任。

《七十年代》的出資者上海書局是華僑「愛國」資本,但我的實際領導人則是中共出版界的藍先生。更高級的唐先生,那時已經找不到了,據說他也被調回大陸批鬥。我把遭遇告訴藍先生,想他通過組織關係去溝通,至少讓深圳專案組知道我不是英美特務,而是在中共領導的雜誌擔任總編。但他聽到我說麗儀受審查,即不作聲。於是,我知道他或者無能為力,或者不想淌一個嫌疑人的渾水,或者相信組織多於相信他自己對我許多年的了解判斷。

我每月寄100港幣給麗儀,並到銀行去拿有她簽收的回條。從回條中知道她仍然活著,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

整整3個多月,每一天都像被煎熬,我勉強支撐著近乎崩潰的精神,維持雜誌按月出版。

失敗者回憶錄05:傷痛

審查者問她,你在深圳工作,怎麼配合你的特務老公,向他提供機密情報?麗儀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她說:我老公是不是特務,我不知道就相信黨吧,但我自己是不是特務,我自己是知道的。你們這樣說,我連剛才同意他是特務的話也要收回了。於是引來更大更嚴厲的折磨。

三個多月後,我收到麗儀的來信,簡單寫著:「你好久沒有回來了,收信後的星期六回家吧。」我反覆讀著這一行生命中最珍貴的字。這意味她已過關。我沒有考慮會不會還要我到原籍報戶口的事。我太想念、太渴望見到、太想知道她的現況了。回原籍這樣的事還顧得上嗎?

週六我回深圳家。這次公安局沒有叫我回原籍報到,看來荒謬的規定取消,一切又回復原樣了。

麗儀沒有說什麼話。晚上,她凝重地對我說:「如果下次再去香港,我不會回來了。」這句話,意味著她的徹底改變。

本來這是正常人都會作的選擇。但愛國愛黨的人不是正常人,他們是非常人,實際上可能是反常人。在1949年以後,絕大部分在大陸生活的人,到了香港都不會回去。更有川流不息的大陸人通過各種合法非法的方式,千方百計要到香港來。可是,麗儀自從1954年到廣州升學,後來到廣東寶安縣觀瀾教書,再從觀瀾調到深圳,十多年來幾乎每年寒暑假都獲批准來香港,而她也每次都在開學前回去。每次回去都與我依依不捨。我父親和許多朋友都說可以在香港給她找到工作,她一直拒絕,因為祖國培養她,要服從組織分配,她不想做「外流分子」沾上人生「污點」。她不是正常人。我沒有勉強她,所以我也不是正常人。

1954年梁麗儀。(李怡提供)
1954年梁麗儀。(李怡提供)

直到1966年文革開始,學校停課,接著復課鬧革命,學校成立革命委員會,然後是軍管,由不懂教育甚至文化水平很低的軍人當革委會主任,即學校領導。麗儀作為物理課教師,被指派去上政治課,上唱歌跳舞的革命文藝的課。在非正常環境中,學校也沒有了寒暑假,申請去香港是想都不要想了。

晚上,她告訴我不久前患了肺病,還吐了血。叫我下週買些治肺病的口服藥給她。

當晚,以至此後相當長時間,她都沒有跟我講那三個月受審查的經過,她不願碰這傷口。但我感覺她像是清醒過來那樣意志堅定。9歲的女兒那三個月照顧媽媽,幫她拿飯,倒水,洗衣,她也因為「特務爸爸」而受到同學欺凌、毆打。幾十年之後,女兒才跟我說起那幾個月的細節。妻子後來說過兩件事。一是關於我寄給她的信,儘管絕大部分她都已經在文革開始時因警覺而燒毀,但仍然有小部分後來寄去的信沒有燒而被搜查出來,審查者用高度警覺懷疑的眼光,去放大推敲信中每一句,極盡無聊無知和侮辱之能事。比如我提到一些共同認識的朋友,用了朋友的英文名字,就被審查者追問是什麼外國人?是英國還是美國?麗儀說是中國人,他們就大笑:「你當我是小孩子呀?中國人會用洋名字?」

另一件是要麗儀承認她老公是英國特務,麗儀說我們中學時代就認識,長期深刻了解,這是絕不可能的。審查者就說,組織已掌握充分證據,你是相信黨還是相信你老公?中國共產黨是如此偉大光榮正確,她老公是如此渺小窩囊錯誤,她怎麼可能說她相信老公而不相信黨呢?但隨後審查者問她,你在深圳工作,怎麼配合你的特務老公,向他提供機密情報?麗儀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她說:我老公是不是特務,我不知道就相信黨吧,但我自己是不是特務,我自己是知道的。你們這樣說,我連剛才同意他是特務的話也要收回了。於是引來更大更嚴厲的折磨。不過,她說也可能是因她的強烈反應而使她終於過關。

相對於許多人在文革所受的殘暴對待來說,麗儀這幾個月真不算什麼。但她說那時候總的感受,像天塌下來一樣,她甚至希望大地震,所有人一起死。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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