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舞蹈之詩:韓國的「人間國寶」舞蹈家李愛珠

2021-05-15 09:40

? 人氣

作者認為,李愛珠透過舞蹈介入政治,不僅撫慰受傷的靈魂,更致力於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蔡瑞月舞蹈社提供)

作者認為,李愛珠透過舞蹈介入政治,不僅撫慰受傷的靈魂,更致力於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蔡瑞月舞蹈社提供)

1987年,台灣正式脫離長達38年的戒嚴統治,同年韓國爆發了6月民主化運動,迫使軍人獨裁政府改革政治體制,2國同時進入民主化元年。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2019年,第14屆蔡瑞月國際舞蹈節邀請韓國舞蹈家李愛珠老師來台表演,正式牽起2位台韓舞蹈界國寶的姻緣。1980年代,韓國軍人政權實行獨裁統治,延世大學學生李韓烈於抗爭時遭催淚彈擊中,最後傷重不治逝世,這起事件成為日後6月民主化運動的導火線。時任首爾大學體育系舞蹈教授的李愛珠,不畏政府強權,挺身於李韓烈的出殯隊伍前,以一支「安魂舞」激發韓國民眾鬥志,透過舞蹈對抗不公不義。

20210514-李愛珠於李韓烈出殯時,獻上安魂舞。(朱立熙提供)
李愛珠於李韓烈出殯時,獻上安魂舞。(朱立熙提供)

李愛珠老師將自身投入社會的身姿是如此令人動容,閱讀著老師的資料,身兼筆譯與口譯的我卻是無比惶恐,成天擔憂著如何將這位傳奇人物的話語,好好地傳達給台灣人民?深感自身所背負的使命,我在因西曬而越趨炎熱的房間中,汗涔涔地反覆斟酌鍵盤下的每一字、每一句。

1個月後,終於迎來李愛珠老師踏上寶島的那天,忐忑不安的我在接機大廳左顧右盼,深怕錯過了老師的身影,約定時間過了10幾分鐘,老師小小的身影從自動門後探出,我趕緊張起手示意,只見老師臉上堆滿笑容,健朗的身姿絲豪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跡,一身黑色的亞麻褲裝與一頭極短髮,整個人散發著優雅卻又豪爽的獨特氣質。

由於時間緊迫,晚餐後隨即開始彩排,老師忽然掏出1個隨身碟,示意我過去,老師說這是她特地帶來的舞蹈影像,希望能投影在舞台上作為開場。舞蹈社的職員們看見如此珍貴的影像,紛紛露出吃驚的神情。在秋日的夜晚,整個舞蹈社陷入寂靜,在場的人員無不全神貫注地欣賞老師的舞姿。

李愛珠抵達蔡瑞月舞蹈社後,隨即開始彩排。(顏佑珊提供)
李愛珠抵達蔡瑞月舞蹈社後,隨即開始彩排。(顏佑珊提供)

彩排結束,老師臉上不見長途旅程的疲憊,她向我要了紙和筆,準備抄寫隔日開幕記者會的致詞內容,我在旁邊看著老師仔仔細細地紀錄下每字每句,同時在口中默念,全神關注的神情,彷彿能將休息室裡的空氣凝結成一個小點。「我唸一次給你聽!」正煩惱著要如何將這些優美的文字轉化成中文的同時,老師以渾厚的聲音開始朗誦致詞。

<生命的舞蹈之詩>  李愛珠

(翻譯:顏佑珊)

舞蹈是一種觀看世界、淨空自身心靈的禮拜過程,

同時也代表了歷史、社會、政治、文化等時代精神。

今日演出太平舞,是為了慰勞在充滿劇變的時代中蒙冤的無辜靈魂,

並且帶領他們前往現在與未來。

太平舞也代表了痛哭與和平。

 

所謂太平,是指全然平坦且平安、快樂的狀態,

亦即永遠且無窮的和平。

舞蹈是生死與宇宙的原理,

是呼喊靈魂的聲音與身姿。

在舞蹈中,善與惡、主與客、生與滅同時存在卻也同時不存在。

舞蹈是連接過去與未來的生命創造過程。

 

太平舞是不會偏向任何一側,時時保持中心的和平之舞。

願我們以正直之心踏出每一步,並期待能一同舞出太平舞的日子到來。

李愛珠寫於第14屆蔡瑞月國際舞蹈節「抵抗紅色帝國」  2019.10.31

20210514-李愛珠的致詞手稿。(顏佑珊提供)
李愛珠的致詞手稿。(顏佑珊提供)

老師宏亮的聲音環繞在深夜時分的舞蹈社,我不禁困惑,那小小的身軀,究竟如何能發出如此富含能量的聲音?她說,我明天幫她翻譯時,也要像她這樣,用丹田的力量將宇宙的氣韻吸入身體,才能發出沉穩而安定的聲音。老師一絲不苟的神情,令我好生敬佩,並深深體會到何謂用生命舞蹈。

此次老師來台表演的舞蹈,並非當初在李韓烈出殯時所演出的「安魂舞」,而是祈求天下太平的「太平舞」,正好呼應本次舞蹈節聲援香港情勢的主題,祈求天佑香港。太平舞由韓國京畿道的巫覡儀式中演變而來,可以說是發源自韓國本地的薩滿教(Shamanism),與土地有非常深刻的連結。

介紹我擔任本次舞蹈節翻譯的政大韓文系朱立熙老師,在一次與李愛珠老師的私下談話中,聽到了李愛珠老師對於舞蹈本質的看法,這段對話同時也是朱老師在與李愛珠老師的幾次交流中,最為深刻的一段內容。李愛珠老師說,舞蹈必須與土地、文化與民族精神結合,才會具有民族生命力,也因此李愛珠老師的舞蹈,皆是源自於最傳統的韓國文化,才得以持續向下紮根。

此外,李愛珠老師在舞蹈節中的訪談中也提及,由於她不善言辭,才選擇以舞蹈投身於社會與政治中。政治2字應指端正領導民眾,而舞蹈,或說藝術,本質就是撫慰心靈,透過舞蹈介入政治,老師致力於撫慰受傷的靈魂,致力於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20210514-李愛珠是韓國第27號無形文化財「僧舞」舞技的保有者。(蔡瑞月舞蹈社提供)
李愛珠是韓國第27號無形文化財「僧舞」舞技的保有者。(蔡瑞月舞蹈社提供)

在朱老師的盛情邀約下,記者會結束後,我們驅車前往國父紀念館的酒吧,喜愛飲酒的李愛珠老師不顯倦容,反倒更加活力充沛。在酒精的催化下,這場交流的火花燒得更加猛烈,時常謙虛表示不會說話的老師,卻不斷透過幽默風趣的言論將酒席氣氛炒得更加翻騰,令人產生身處慶功宴現場的錯覺。

酒酣耳熱之際,為了準備明天的首場表演,我與朱老師先送李愛珠老師一行離開,並繼續在酒吧小酌,卻突然接到1通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李愛珠老師樂手焦急的聲音。稍早樂手播通李愛珠老師的電話,接起來的人是警察,原來李愛珠老師將手機落在計程車上,計程車司機將手機送至警察局,但由於警察與樂手語言不通,因此樂手老師再請我和警察局聯絡。

此時時間已來到半夜2點,我們立刻驅車前往警察局,幸好手機卡夾上的信用卡與身分證皆原封不動,我們趕緊打給樂手跟老師報喜,最後趕到飯店將手機拿給老師。坐在飯店大廳的李愛珠老師看見我們,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握著我們的手不停道謝,不斷稱讚台灣的治安,經過一陣混亂的我早已酒醒,看著皆大歡喜的圓滿結局,不禁更加期待明天的表演。

李愛珠老師來台的5天之間,我必須打點老師的一切所需,深愛家鄉料理的老師,即使身處異鄉也必須餐餐來一碗熱騰騰的泡菜鍋與白飯,才有力氣站上舞蹈,於是我找遍台北市的韓式料理,只希望讓老師保持最好的身體狀態,來面對接下來的幾場表演。

舞台燈暗,投影幕上亮起老師隨身碟裡的那支影片,觀眾們無不屏氣凝神。身著白色韓服的李愛珠老師從角落出現,身體開始隨著樂手的音樂擺動,由於蔡瑞月舞蹈社是古蹟,表演空間十分特殊,老師精準穿越一條條廊柱,優雅的身姿像極了黑暗中的一道白光,她將宣紙材質的長條手巾用力拋出,在空中劃出美麗的拋物線,嬌小的身軀釋出巨大的能量,將太平舞的力與美毫無保留地傳達給每位觀眾。

時序拉至最後一場表演,工作人員示意我前往獻花的隊伍,當舞台燈亮,李愛珠老師站在舞者隊伍的中間謝幕,我將花獻給眼前的舞者,順便和右前方的李愛珠老師交換眼神,老師沒有意料到我會上台獻花,便露出一個無比溫暖的微笑,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老師的汗水佈滿整張臉,彷彿是最真誠的標記,到底是用了多少力量,才能將舞蹈發揮至此?

包含彩排與正式表演,已經看過無數次太平舞的我,卻在每場表演都能體會到全新的感受,因為老師會按照每場觀眾的反應,以及當下自身的情緒即興發揮,可以說每場表演都是獨一無二。當情緒高昂,老師會踏出舞蹈社,走到室外的木板上繼續舞蹈,觀眾可以非常近距離地看到老師的每個步伐;當情緒越趨內斂,老師巧妙運用燈光與場地,將身體落在半暗半亮的狀態,好似一幅美麗的畫一般,緩慢卻有力地逐漸展開身體。

李愛珠老師的舞蹈就像一首用生命寫成的詩歌,簡潔有力,韻味無窮。

20210514-謝幕現場。(顏佑珊提供)
謝幕現場。(顏佑珊提供)

時間就在一場場表演與一間間韓式料理中流轉,最後一天的早晨,我一如往常前往飯店大廳等候老師與樂手們,老師今天反常地提早下樓,說要我和她去一個地方。老師帶我走進飯店對面的一間服飾店,老闆看到老師就開心笑說:「今天帶著小幫手來啦!」原來老師看中了一件黑色亞麻裙,和她平常帥氣優雅的穿衣風格分毫不差,卻因為語言不通而談不攏價格,我看見老師舞台下和平常人一樣買衣服的模樣,不禁揚起嘴角,像孫女帶著奶奶買衣服般,幫老師再殺了點價,讓這件寫著老師名字的衣服能夠順利回到老師的衣櫃中。

最後一天的行程是參訪與對談,朱老師帶領李愛珠老師一行人前往二二八國家紀念館,交流台韓2國十分相像的民主化歷程,同時也前往總統府外的白色恐怖受難者紀念碑與二二八公園。一生投入政治運動的李愛珠老師,完全不帶一絲倦意,全神貫注地聆聽導覽,真誠地與我們交流。

20210514-蔡瑞月基金會董事長蕭渥廷(前排右三)帶李愛珠老師參訪二二八國家紀念館。(朱立熙提供)
蔡瑞月基金會董事長蕭渥廷(前排右三)帶李愛珠老師參訪二二八國家紀念館。(朱立熙提供)

下午的對談中,包含朱立熙老師、中研院台灣史研究員吳叡人、詩人李敏勇、政大地政系教授徐世榮、二二八受難者家屬林黎彩等各界權威人士皆出席了與談,與李愛珠老師進行深度的交流。

李愛珠老師說,她從1970年代就開始投身社會運動,並不是有人要求她參與,而是她自覺必須挺身而出。她壓根沒想到在李韓烈出殯中所舞出的那支「安魂舞」,能帶來如此巨大的迴響,她謙虛表示,只是每天不間斷地練習,在對的時機跳出來罷了,並且在種種參與運動的過程中,體認到原來舞蹈和政治是一體、密不可分的,過去她所閱讀、所經歷的一切,最後都透過舞蹈展現出來,並且飽含韓國曲折起伏的歷史。

對談中也出現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議題,李愛珠老師被問到近年來風靡全球的KPOP文化,透過高度的商業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否也可以視作資本主義侵入後,韓國傳統文化與精神逐漸失落的體現,在一旁口譯的我腦袋也加速轉動,一來是身為10年的KPOP粉絲,二來是流行舞蹈與李愛珠老師傳統舞蹈的差異,令我非常好奇老師會如何回覆這個問題。

「雖然資本主義是世界的趨勢,但是否可以將藝術融入其中,其實韓流文化中也是存在著韓國最基底的東西,以滑冰選手金妍兒來做比喻,她的那一套是西方的動作沒錯,但她融入了韓國的元素,不知不覺中呈現出來的東西都是存在著韓國的基礎,或者說現在全球非常紅的防彈少年團,在他們的作品中都看得到韓國的元素,而我的舞蹈,包含了天、地、人以及宇宙和人生的原理,當然還有我舞出自我的過程,雖然金妍兒或防彈少年團沒有學過這些東西,但也是不知不覺被薰陶,並且反映在作品裡面。」

李愛珠老師的舞蹈紮根於傳統韓國宗教,或許令一般大眾或者年輕世代卻步,甚至可能出現舊時代的標籤,但老師的回答,正完美擊潰了這些先入為主的成見。她主張舞蹈必須撫慰人心,必須源於土地、民族精神以及傳統文化,然而她並沒有否定不同於自身形式的舞蹈,KPOP是完全商業導向下所誕生的商品,但它仍然是韓國的現代文化,並且吸納了外來的形式與韓國的在地化元素,才得以開創出全新的藝術類型。

同樣的,李愛珠老師的舞蹈源自於最真實的自我,她將一生所學所聞化作一支支舞碼,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奉獻給社會,她謙虛、不居功,嬌小的身軀藏有無窮無盡的能量,透過優雅的舞姿撫慰每個受傷的靈魂,以及這個滿身瘡痍的時代。

舞蹈即是政治,藝術即是政治,這便是李愛珠的生命之詩。

20210514-李愛珠與台灣各界名家對談的現場。(蔡瑞月舞蹈社提供)
李愛珠與台灣各界名家對談的現場。(蔡瑞月舞蹈社提供)

(作者為政大廣電系畢業,以韓國文化為精神糧食的8年級生,曾赴韓國交換1年,目前為行銷企劃。)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