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填物理系,媽媽就吞了好多安眠藥...」資深建中老師道出「醫生世家」子女的駭人遭遇

2018-07-17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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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課堂上,我帶著這群十七、八歲的大男孩吟誦《詩經.小雅》的〈蓼莪〉。這是二千多年前,一位孝子感念父母的養育恩德,遺憾長大後卻未能終養父母;幼小時是父母辛苦殷勤栽培的鮮嫩莪菜,沒想到成長之後竟成為粗劣的蒿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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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見坐在右邊窗口的欽龍抖著手,把課本攤平在書桌上,而他整個臉就埋在課本上;我看不到他的臉部表情,卻看到他雙肩顫抖抽搐得厲害;隱隱約約地還聽到了低沉極盡壓抑的哽咽聲,許多同學幾乎因他突來的舉止而放下課本,好奇且直直的望過去。

我擔心這時刻如果全班嘎然停止吟誦,肯定會驚動他,且造成他更大的尷尬;所以當場做了手勢,要同學繼續全文吟誦完畢才宣佈稍事休息。

濃眉大眼圓圓臉的欽龍,不只學業成績傑出,他的好脾氣和熱心班務更贏得好人緣、超高人氣,所以他被同學票選為本班優良學生代表,也是班上最任勞任怨的廚餘回收、資源分類的「環保小天使」。

下課鐘響,好多同學急急的圍向他的座位;欽龍似乎已警覺層層靠攏來的關心,趕忙抬起臉、堆出笑容,縱使眼眶仍殘留淚痕,卻忙不迭地說:「沒事沒事啦!早上喝的冰奶茶有問題,想反芻啦!」他說得若無其事,同學們個個心思細膩也故意不加追問,只恭賀他:「75滿級分,別忘了請吃Pizza。」

2018年的大學學測,13萬4千多名考生,75滿級分的259人,建中獨佔鰲頭囊括滿級27人,欽龍是班上3個75滿級分的人之一。

父母的期盼,也是一種「情感」勒索?

「誰說讀哲學的將來注定找不到工作?我媽媽三不五時的,每每還故意告訴我說暑假到動物園打工扮老虎的遇見假獅子,結果互相打招呼,才知道全是哲學系的來打工。是啦,我爸爸,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伯父叔叔舅舅,連伯公、舅公都是醫生,我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寶貝孫子,所以一定也要非當醫生不可。爺爺奶奶還說伯父、叔叔生的都是女兒,女孩子就不勉強,可是我一定就要繼承我們中部家鄉那個大醫院。」不等我找大男孩來談「心事」,他卻主動跑來找放學後獨留辦公室批閱作文的我。

「為什麼說念哲學的就將來一定沒飯吃?其實,爸爸還好啦,並沒有強勢逼我非當醫生不可。可是媽媽說,她為了栽培我念醫科,會計系畢業的她特地辭掉會計事務所的工作,專心在家帶我。媽媽還一再強調,不管是爸爸這邊家族或媽媽那邊,全是行醫救人。如果我不當醫生,好像就對不起祖宗三代。偏偏我愛哲學的奧妙,也喜歡新詩創作,老師你是知道的……。」欽龍說得好急切,嘩啦啦有如驟雨疾下,根本讓我毫無插話「介入」的機會。

來自醫生世家,卻嚮往哲學殿堂

欽龍的確出生醫學世家,他的父親目前就是北部一所大型教學醫院的分院院長,爺爺更是大名鼎鼎的心臟科專家也是某大學醫學院院長,舅舅大概就坐鎮他們中部的家族大醫院。

每學期的學校家長日,欽龍的父母總是衣著鮮亮的連袂出席,而且一定等到所有家長幾乎都離開了,他們夫妻再殷殷行禮,要我多多關注他們這寶貝獨生子。

「老師,一切拜託喔。欽龍雖然成績一向不錯,可是回到家卻悶得很,有時候多問一、兩句,他就乾脆把自己鎖在房裡,不曉得在做什麼?老師,我們看呀,他只聽你的話,請多多照顧。」他們夫妻對我的叮嚀,其實跟其他孩子的父母也差不多;似乎男孩到了十七、八歲,許多父母早就說不動、管不住了。

看著欽龍一雙對我充滿信任的眼神,我實在很難開口告訴她,媽媽早在幾小時前就撥來手機:「老師,欽龍75滿級分,台大、陽明醫一定沒問題,請你一定要盯他做好備審資料,老師你經驗那麼豐富又帶出那麼多醫生,老師你一定要幫他訓練口試,肯定成功的。」

「老師,如果我把台大哲學系當第一志願,不曉得爸爸媽媽會怎樣?唉,我還真怕媽媽的淚水攻勢。她一天到晚說,她只有我這個兒子,如果我怎樣的話,她就不想活了。那,那我要怎麼辦?」欽龍原本光采發亮的雙頰,此刻似乎一下子全黯淡下來;難怪上《詩經.蓼莪篇》時,欽龍會突然哭成那個樣子。我明白這個聰敏的大男孩,在面對自己的夢想跟父母的期望有了重大落差時,他既掙扎、自責又矛盾且遲疑;他好想奔向哲學奧妙的殿堂,卻又擔心違反父母的期望,是否就成了不孝的孩子?有如詩經裡,爸爸媽媽全心照顧、疼愛的春天甜美莪菜,到了秋天卻長成粗劣難以入口的醜蒿?

二十多年前,有個男孩違反母親的「旨意」

在建中紅樓任教近40年,遇到最讓我感到棘手軟弱的,往往是孩子決定的理想科系卻不是父母的期望;好幾次遇見來自「世襲」醫生家族的少年,偏偏熱愛文學歷史,最後在面對科系抉擇時,只能一臉不開心地說:「算了,爸媽把我養大,我還是依照他們的希望去唸就是了。」

二十多年前,也曾有個大男孩違背了母親的「旨意」;來自單親家庭的他,母親年紀輕輕就守寡,全心全意、努力把男孩帶大,希望他將來成為一個好醫生救治肝癌的人;因為在男孩六歲時,在鐵工廠做工的父親就因為肝硬化而過世。

偏偏男孩熱愛的卻是純研究的理論物理。

當年大學聯招是先填志願再報考。沒想到,就在提交志願表的前一天深夜,我接到男孩顫抖哭泣的電話:「老師,我媽媽現在人在急診室…」

事隔多年的今天,仍依稀記得當我急奔到醫院時,看到男孩蹲在急診室門口,抱頭低聲啜泣孤單無助的模樣;撫抱男孩的雙肩:「媽媽現在怎麼啦?」

身高180公分的大男孩緩緩站起,終於哇地放聲大哭,斷斷續續的說:「媽媽一直要我當醫生的,我卻偷偷把物理系填第一,她,她看到了就吞了好多安眠藥…老師,我真不孝,我對不起媽媽,我會改的,我馬上改!」

只因為不同方向的抉擇,當母親的期望與兒子的夢想不「麻吉」,母子親恩差一點就此遺憾終身;還好的是,男孩的母親很快的被救活回來。

二十多年後的今天,男孩已是一家公立醫院的神經外科主任。

科學與感性 ╱翁仕明醫師

讓我們來談談「情緒勒索」,蘇珊.佛沃(Susan Forward)在2004年開始使用這個詞,形容我們為了維繫重要人際關係,被迫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記得去年有關「情緒勒索」的書,盤踞各大通路暢銷排行榜,排名久久不曾滑落過。有沒有想過,為何在台灣賣得這麼好?作者真的寫得這麼好?還是真的寫到我們心坎裡?

當我還在醫院的「白色巨塔」工作時,各位看倌可以想像一下,我們醫師的世界其實跟軍隊沒兩樣,相當「階級制」,大你一年就是學長,學長的命令就是「天」,該做什麼就得做。(其實現在醫院生態與以前已大不相同。)

任何人工作上總有情緒,但這不是藉口,如果你還想在這個體系生存,所有同事都會跟你說:醫界很小(雖然後來我發現並不那麼小),因為自己的不開心,而得罪師長沒好處……。

被他人情緒勒索,有以下幾個要件:

1. 自信心不足:我那麼菜,以後不論升遷或是考專科,都還要他們幫忙,而且現在我什麼都不懂,還是忍忍吧……。

2. 引發罪惡感:主任還有家庭要顧,老師們年紀又大,你那麼年輕、「身強體健」(事實上已有三高),這點忙都不願意幫?有「同理心」嗎?

3. 剝奪安全感:萬一極度不配合長官,丟了工作,還有機會到醫學中心上班嗎?省省吧你,有這份工作你才能付房貸呢!

這些就是蘇珊理論提出的「Fear, Obligation, Guilt」,剛好英文縮寫是FOG,有「霧霾」的意思,想想也挺正確,我們就這樣陷入五里霧中,而無法自拔!

傳統的華人世界,多數仍承襲儒家禮教的強大影響力。我不是反對富而好禮的社會,而是外在禮教與我們內心世界,事實上仍應達成平衡,無奈多數人的概念是禮教至上,可以「吞噬」小我,這點我就不是很認同。

接觸西方文化,了解人本思維

但是,以前的我,跟職場上的諸位也沒兩樣,我甚至很自豪,長官交代的任務無論多艱難、無論我個人情緒多麼糟,一定「使命必達」,完美的結束任務。然而,我也付出了些許代價,曾有兩次疑似憂鬱的現象,每次皆長達兩、三個月,完全無法提起勁做事。雖然外人幾乎沒看出,我卻很明白,身體對我的「抗議」;即便如此,當下的我仍「阿Q」的認為,這是我該克服的「逆境」。

事情的轉變,出現在我負笈旅外念書之後:不同的「文化衝擊」。

我還記得某天,我的指導教授衝過來劈頭一句:「What's wrong with you?」我還真嚇了一跳;原來他想問我,為何經常週末來做實驗,而且博班第一年幾乎都沒休假,有任何原因嗎?於是我跟他說,還好,就是想多做一點(心想老闆一定會滿意這答案)。

老師說:「你該休息了,去放個假,這週可以不用進來。」我內心有點埋怨,難道資料不夠好,他不滿意?說老實話,那時候的我還是很「尊師重道」,也沒問原因就暫停一週。但是,隔了一週頗無奈的「禁足」,依然忍不住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我跑進他的辦公室,老師看見我,便問:「玩得開心嗎?去了哪裡?」

我說:「哪兒都沒去,宅在家裡看電視,希望早點回實驗室。」

老師回我:「怎麼不好好把握呢?好吧,那就……『歡迎上工!』」

我問他:「是不是有任何問題你沒跟我提?為何……為何……。」

老師又說:「沒問題啊,一切都很好,記得下週三我們還要到所上報告你的進度,你準備了嗎?」

老師似乎沒「察覺」我的問題,還是他不想跟我說,顧左右而言他?不行,我還是鼓起勇氣吧!我告訴他:「資料沒問題,嗯,我……只是……只是……只是……覺得上週你趕我去休假,很rude,我……有點不知道原因,你……你……能跟我……說嗎?」

算了,豁出去了,該說還是要說,雖然我那時真的很怕他會生氣。後來,老師跟我解釋,他希望實驗室的人都能正常休假,縱使我覺得不需要。因為之前有個研究生,雖然非常認真,後來卻突然得了憂鬱症,讓他意識到,人人皆需要良好的休息。

他觀察我,甚至比那個學生還「認真」,每天都工作到晚餐後,假日也經常出現,於是他有些擔心。他明白,亞洲學生往往認定自己可以幾乎不休息,不過,萬一研究生因為身體或心理發生問題,身為指導教授的他,也不見得會有任何好處;更何況,如果因此而必須重新找新學生延續這個研究課題,更是得不償失!所以,他寧願「逼」我去休假,雖有點突兀,比起來這樣還是成本最低的。

當下我才明白,原來「裝認真」不符合他的大戰略;事實上,他也鼓勵我,任何事不要悶著頭做,該問就問,他既是「老闆」也是「朋友」。西方文化因為習慣人本思想,雖不似東方世界那麼「如膠似漆」,卻也因此而尊重個人意願、情緒或意見表達。這一點,還真是我當初所「始料未及」的。

2015年當我剛回國時,很多人分不清我到底有哪裡變了,常常都說:「你變了,但具體描述我說不上來。」

我都回答:「我開始不當『爛好人』了,是這個嗎?因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劃清界線」是面對這類「情緒勒索」的要點。劃清人與人的界線,每個人首要處理自己的情緒而非他人的;劃清道德與現實的界線,如果執意對任何事負責,非但不因此而有良心,事實上往往搞砸一堆事;劃清真心與虛偽的界線,真心對人就要適時讓親友明白極限,否則就是「真」虛偽,不是嗎?

作者|陳美儒,、翁仕明

陳美儒:知名作家、親子教育專家,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畢業,曾任台北市建國中學。「美儒老師」是許多讀者、聽眾對她的稱呼,致力於關懷青少年的成長、以提倡親子EQ為寫作主題,著作逾三十部。 

翁仕明:台北護理健康大學聽語所副教授、兼任台安醫院兒科部小兒神經科主治醫師,曾任財團法人醫藥品查驗中心醫學審查員。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遠流《青春的滋味:最是徬徨少年時》
責任編輯/陳憶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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