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媽媽請你也保重》被禁長達30年?高齡寶島歌王,道出無法原諒外省人的心聲…

2017-01-24 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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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台灣人和外省人ㄟ冤仇,絕對不會好,永遠也不會好!」講到禁歌,一向斯文的文夏不免動氣。

戒嚴38年來,「寶島歌王」文夏被禁歌曲高達99首。1960年,他的〈媽媽我也真勇健〉、〈媽媽請你也保重〉等歌曲相繼被警備總部以「思鄉情怯,擾亂軍心,減損士氣,阿兵哥不能想媽媽」的理由查禁,一禁禁了30年,直到1987年解嚴後才解禁……

和文夏約好採訪的這一天,天氣十分炎熱。正午從捷運站走出來,沿途沒有一絲遮蔽,上有烈日灼身,下有柏油燙腳,抵達約定的音樂協會辦公室時,我已經差不多熟了,開始有點擔憂,這麼赤毒的日頭,讓一個84歲的老年人出門赴約,真是太折煞人。(編按:作者採訪文夏時間點大約在6年前,文夏84歲,現已9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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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我的擔心便顯得多餘了。身著牛仔裝,腳踩氣墊鞋,一身少年勁裝打扮,啪哩啪哩的文夏走進來,見到攝影記者手上的相機,便中氣十足地抱怨:「怎麼沒甲阮說要拍照,阮沒畫妝耶。」接著他便向一同前來的妻子文香拿了化妝包,又問工作人員要了一面鏡子,避開我們,找了一個僻靜角落撲粉、塗唇、細細描眉。

文香說:「我不需要幫他張羅,他的衣服都是自己逛西門町買回來的。」敬業的老派藝人不假手他人,通通自己來。他上妝時不讓拍照,我只能以眼角餘光偷偷觀察,那情景彷彿時光倒流,窺得舊日歌廳後台,粉墨待登場的一刻,有一種不容打擾的莊重氛圍。

2012年獲金曲獎特別貢獻獎的文夏,出過近百張唱片,灌錄1200多首歌曲,開過上萬場演唱會,紅遍好幾個十年。往昔在歌壇有「北洪一峰,南文夏」的說法,當年一起主宰歌壇的洪一峰已去世,只比洪一峰小一歲的文夏,又要開大型演唱會。

我問他如何準備?「已經唱好幾十年,不用特別練了,阮ㄟ聲比以前還好」,他說得稀鬆平常,原來10幾歲時到日本學聲樂就打下好基礎,「一天要發聲8個鐘頭,不覺得苦,感覺就爽快呀,聲音變得今大聲,整間厝攏ㄟ響。」

之所以能去日本學音樂,因為文夏從小家境富裕,家裡本來開銀樓,國民政府遷台後禁止私人買賣金子,後來母親到日本學洋裁,回台南後開班授課,學生有上萬人。父親則經營布行,後來當上台南市布業公會理事長。

家裡信仰基督教,時常上主日學唱聖歌,當時叔叔從日本回來,發現文夏的歌唱天賦,有意帶他赴日跟知名聲樂家宮下常雄學聲樂、作曲,「阮媽媽問阮想不想去。阮今勇敢,蝦米攏抹驚,阮就說好。」

在日本學了3年音樂,因為父母想要他學商繼承家業,高中時便回來讀台南的商業學校。然而音樂路未斷,讀高中時,文夏和同學自組樂隊到晚會表演,「日本人回去後,台灣沒人會做唱片,那時廣播電台也沒唱片,就叫阮去現場表演然後錄起來,台南放完輪嘉義,嘉義放完輪台東,所以是全台輪播。」

高中沒畢業就出道,當年就是風雲人物,「阮上學的時候,隔壁女中的學生都假裝出來掃地,其實是要偷看阮。」他很自豪地指著以前斯文俊俏的照片給我看,「阮以前生尬這款」,好人家出身的文夏現在還是很愛美,他一直半開玩笑地威脅攝影記者,「要尬阮照得卡水。」

文夏可說是全才型藝人,除了演唱之外還作詞作曲,高中時作曲,創作第一首歌〈漂浪之女〉;後來以筆名「愁人」作詞的〈媽媽請你也保重〉、〈黃昏的故鄉〉、〈彼個小姑娘〉等,至今仍傳唱無數。

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1951年台灣開始出現幾家小型的唱片工廠,過幾年台灣自製唱片的技術成熟,在1957年,29歲的文夏推出台灣流行歌壇第一張可收錄8首歌的黑膠唱片,在當時大為轟動,可說是台灣流行歌手的鼻祖。

家境優渥,長相俊俏,又多才多藝,所有好處集於一身,理當就此一生順遂。唯有一樣東西無法與之抗衡:生錯了時代。

1960年,文夏32歲,正值創作力最旺盛的年紀,他的〈媽媽我也真勇健〉、〈媽媽請你也保重〉等歌曲相繼被警備總部以「思鄉情怯,擾亂軍心,減損士氣,阿兵哥不能想媽媽」的理由查禁,一禁禁了30年,直到1987年解嚴後才解禁。

據禁歌史研究者李坤城的研究,在台灣戒嚴的38年間,歌曲被禁最多的就是文夏,一共被禁了99首歌曲。講到禁歌,訪談間一向斯文的文夏不免動氣,「所以台灣人和外省人ㄟ冤仇,絕對不會好,永遠也不會好!」諷刺的是:「那時候共匪有在調查台灣ㄟ事,知道台灣人攏愛聽阮ㄟ歌,金門ㄟ兵離大陸近,聽得到廈門電台,共匪為了要統戰,攏放阮ㄟ禁歌。」

除了禁歌,國民政府來台後為了推行國語,有種種政策,1962年台視開播,能上「群星會」歌唱節目的都是國語歌手,而後1976年新聞局「廣播電視法」規定,各家電視、廣播一天只能播2首台語歌。台語歌的生存空間幾乎滅絕,我問文夏不會想改唱國語歌嗎?他爽快地說:「阮沒差,電視攏他們ㄟ,阮就唱戲臺,和他們無關,多快樂!」

1962年到1972年,文夏總共拍了11部台語電影,「大家攏愛看阮,但電視看不到,廣播嘛聽不到,我只能拍電影,然後再隨片登台開演唱會,電影放一小時,演唱會一個半小時,我開敞蓬車帶著文夏四姊妹全省巡迴,很拉風,余天看到阮這麼趴,才決定要做歌星。」妻子文香是當年和文夏組樂隊的四姊妹一員,她說,「那時候隨片登台常常引起轟動,有一次戲院的玻璃門還被人群擠破。」

70年代台灣引進香港邵氏彩色片,黑白的台語片從此式微,從1972年開始,文夏夫婦轉往日本表演。文香說,「簽證一次是2個月,一年可以申請3次,就是半年。我們半年在日本,小孩托我媽在台灣帶,我們在日本要很省吃儉用才能寄錢回來。半年在台灣,那時候民風保守,沒什麼廟會的演出機會,有時一個月接不到一場,真的很苦。」

文夏接受的是日本教育,日語十分流利,在日本表演時,卻因為日語太流利,被人懷疑他是假冒的台灣人,要唱台語歌來驗明正身,文夏苦笑說,「很諷刺,在台灣我不能唱台語歌,到了日本,卻要唱給一群聽不懂的人聽。」

身處時代的夾縫,語言先來後到的過程是,1928年生於日治時代,小時候在家裡講台語,在學校說日語。1945年日本戰敗,還是高中生的文夏,才開始學國語,遲到的語言,反而成了他一生的刺痛。他定居台北多年,我問他國語講得如何?他有點動氣,問我,「國語說阿內兜ㄟ賽呀,要不然愛按怎。」

我算算1947年二二八事件時他剛滿20歲,問他有印象嗎?他突然尖銳了起來,「有呀,當然有印象呀。白色恐怖,這一句,全台灣2400萬人,只有阮知影意思。這個詞每個人都會說,但為什麼不是紅色、黑色,而是白色,拎攏不哉,阮不要說。」

「阮不要說!」重複了好幾次,此時的他就像個緊緊關住的蚌殼,越是要撬開他,就闔得越緊。特別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台北外省家庭出身;台語說得零零落落的記者。卻顧所來徑,語言挾帶著身世與血肉,從來就不只是溝通的工具,但另一方面語言又是工具,是極權國家鞏固自身,消音異己的絕佳工具。

隔幾天,我們來到台中縣的太平運動場,一場夏日音樂會,文夏壓軸豋場。等待上台時,工作人員不時要攔住直闖後台的熱情民眾:「阮爸爸媽媽揪愛聽你ㄟ歌,阮細漢時攏聽你ㄟ歌。」熱切地講著這些話的,都是看起來4、50歲的人了。文夏站上舞台,首先說的是,「要聽阮ㄟ歌有一個條件:阮要長壽,拎也要長壽。」

84歲的文夏,和齒搖髮禿還沾不上邊,他拉拉頭髮,敲敲牙齒,跟我表示這些都不是假的。問起他的養生之道,居然是喝高粱酒吃麻辣鍋,席間文香招呼大家喝咖啡,文夏要了3包砂糖,通通倒進去,他頑皮地笑說,「糖加太多,湯匙都攪不動了」。

他至今的生活模式仍十足「青春」,時常一個人跑去西門町看電影,聊起最近的電影,《轉生術》、碧娜鮑許的舞蹈紀錄片,他皆如數家珍,「阮是西門町走最快ㄟ人,因為要趕場呀。」這天他穿了一件窄版七分袖西裝外套,是電視上韓流花美男常穿的款式,也是他逛西門町買的,他得意地笑說,「撿到便宜,這一件才350。」問他為什麼都不會老,他寫給我4個字:「暢遊人間。」

文夏向我抱怨,現在雖然時代開放,不再禁歌了,但有什麼用,他那一輩的歌者都老的老,死的死。而84歲高齡的他活著,長壽,健康,青春,活力,彷彿就是對過往威權最有力的控訴。

本文經授權摘錄自時報出版《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房慧真的人物採訪與記者私語》(原文標題:春風少年兄 文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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