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鄉堂三樓的角落有一條狹窄僅容一人通過的迴旋樓梯，樓梯口有一扇窄門，終日關著卻似並不上鎖，因為偶爾會看到一個年輕士官進出。百蕙每次經過時都在心中嘀咕：「這門後樓梯通到的地方是什麼樣情況？」有衝動想探一探究竟，但始終沒有敢採取行動。因為那扇窄門上貼了一張黃色的紙，紙上印了淡紅色的太陽，還有幾個大字：「進入禁止」，張貼命令的署名是「中村秀治大佐」，負責南鄉堂警衛的憲兵大隊長心想有這張鬼畫符一貼上，就用不著上鎖了。不過她還是想要一探究竟。
直到前幾日她正要下樓，湊巧碰到那個年輕士官匆匆出來，手中拿著一張紙，百蕙瞥了一眼，直覺那是一紙電報文，她才懷疑那裡面有一架電報收發機。
張得山跟隨一個日本軍醫，送了一箱藥品和一具肌肉復健器材到南鄉堂，由松下醫官負責簽收，小玉協助處理歸類。張得山從頭到尾低頭幹活，一句話也沒說，反而引起小玉的注意，果然一切交接驗收完畢臨離開時，張得山抬起頭來對松下說了句「莎呦娜啦」，小玉卻接收到他似有深意的一瞥。小玉心想，我們這個張得山並不傻。
於是小玉藉著置藥品入櫃的機會，細細檢查每一瓶、每一盒藥品，在一盒TAKEDA表飛鳴的盒蓋上，她赫然發現了「S1」兩個字，似乎是手寫的，小玉的心差點跳出胸腔。「湘芷！湘芷的記號。」這是她們五個死黨的專用暗號，看到它，就知道湘芷送消息進來了。
她側首以眼睛餘光看到松下醫官在弄那具復健器，便將紙盒打開，盒中一個深絳色的玻璃瓶，瓶下壓了一張摺成小長方形的字條。小玉迅速地掏出藏好，松下正好看向她，她索性回過身來問道：「奇怪啊，所有的藥品都是TAKEDA武田製藥的？」
松下醫官道：「這是因為衡陽有一個商人，和武田在南京的代理人有來往，他又和南京政府負責進口日本藥品的主管有交情，透過他進藥比我們軍方還要快，妳說奇怪不奇怪？」
小玉不解，搖頭道：「我不瞭解，這怎麼可能啊？」松下哈哈笑道：「小玉醫官年輕不懂，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軍方付的錢是按規定的價格，那個商人卻可以出很高的價錢給TAKEDA，到貨就快了。我們要想快，就找這個商人；快是快，就只都是TAKEDA的藥了。」
小玉仍有不懂，索性再問清楚：「請教松下醫官，這個商人付武田高價錢，賣給我們低價錢，他怎麼賺錢啊？」
松下醫官道：「這個商人透過和南京政府的關係，又把武田的藥改貼中文的名字，賣到支那各大城市，我猜重慶都買得到他的藥，他才不在乎賣給我們的藥不賺錢。這些商人的本事大，小玉醫官不懂的。」
小玉愈聽愈驚，自己也算是衡陽出身的醫生，怎麼想不出衡陽有這樣一號藥商？忍不住問道：「這個大本事的商人名字叫什麼？」松下搖頭道：「我只知道他姓賀，原來是賣漢藥的哩。」
小玉終於挨到獨處的機會，她在洗手間中打開那折疊成小長方形的字條，上面寫著：「兩日後午夜西窗下接應走人萬事已備無誤時湘」，下面又出現「S1」兩個字，她認出那是湘芷的手筆，湘芷的代號。「死黨」們傳「密函」時，要是百蕙就是「H2」，小玉是「Y3」，倩文是「W4」，董森就是「D5」。
小玉看了，心跳有如擊鼓，暗忖：「後天午夜就要發動，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將這消息傳給方軍長，我要怎麼辦呢？」她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心想：「這消息要先讓百蕙知道。」
到第二天下午，小玉已經想好了一個冒險的計畫：她想在明天晚上最後一次探看方軍長並交班給百蕙和陽子時，先在側間的保溫茶水瓶中做手腳，到午夜時陽子將會昏睡不醒，百蕙便可及時將消息告訴方軍長，並助他從西窗以長繩垂下，與下面的營救者會合……
因此，她要準備好長繩、安眠藥……她要警告百蕙不可飲用熱茶……
然而最重要的是，這個計畫要先傳給百蕙。
在三樓，百蕙總有陽子跟隨著，而小玉只要值班，松下醫官也形影不離，唯一能暫時擺脫的地方，只有洗手間──三樓那間神父專用的西式盥洗室；她要安排兩人先後入廁，她前腳出，百蕙後腳就進入。
這一招管用，但不能常用。
隔天，天色漸暗，百蕙在二樓見到華一峯正從井上大尉的房間走出來，便趕上去叫住：「夏參議請留步。」華一峯停下來招呼：「白秘書，什麼事？」百蕙道：「方軍長這幾天身心情況大有進步，我看他已經有心情讀些書了，可是三樓他的房間中好像只有一本聖經，沒有看見其他的書……」
華一峯故作驚訝道：「啊？外國神父大多有些學問，怎會一本書都沒有？」百蕙道：「聽陽子說三樓角落有一個閣樓，是個小圖書室，裡面大部分是洋文書，也有幾十本中文書。你能不能幫我問問大佐，准許我進去找一兩本適合的書給方軍長讀，幫助他思想理性、清晰……」華一峯打斷道：「妳便和陽子一道進去就好，為啥要大佐准許？」
百蕙道：「夏參議你有所不知，那間小圖書室門上貼了中村大佐親書的禁止進入的命令。」夏參議啊了一聲，道：「好，妳在二樓等，我現在就去一樓找大佐問問。」
百蕙走到二樓窗口邊，忽然感到氣氛極不尋常，樓下的日本軍士忙碌地進出，一輛軍車送來一隊武裝士兵，似乎是來增援的部隊，一個不認識的大尉軍官正在向中村大佐報告。
等了好一會，夏參議才有機會和大佐說上話，透過一個翻譯傳話，百蕙看到華一峯一面說，中村一面搖頭，似乎是不准華一峯的請求。華一峯滿臉焦慮之色，後來不知說了什麼話，中村大佐開始沉吟不語，又過了一會中村說了一段話，華一峯面色稍微舒展，連忙向中村行了三個禮，快步回到教堂裡面來。
百蕙連忙迎出去，在樓梯口碰上華一峯，百蕙試探著問：「大佐同意了？」
華一峯道：「他起初不肯考慮，後來我說讓方軍長讀書，可以透過我們為他選的書，啟發他開竅不再死腦筋，對我們要他同意的事大大有幫助，他就同意了，但是要在今夜之後。」
「今夜之後？什麼意思？……」
「妳不看外面調兵遣將一團忙亂，看來今夜這裡有什麼大事。」
百蕙心中暗叫一聲不妙，不管什麼大事，早不搞遲不搞，偏偏要在今夜搞？她見四周無人，飛快地把一張摺成小長方形的字紙遞給了華一峯──小玉利用盥洗室傳給百蕙的那張最高機密，然後低聲道：「看完銷毀，尋機會再交換意見。」
百蕙很清楚，在此地華一峯是夏百剛參議，她自己是白怡怡專員，都是南京行政院派來的汪政府「官員」，日本軍方雖然不會和兩人推心置腹，但也不會像對小玉那樣寸步不離地防著，自己要多利用這一點差異，做些小玉無法做的事。但此刻小玉定下的計畫是否可行，猶在未定之天，而南鄉堂這邊似乎又有變化，下一步要怎麼走，她需要華老師的意見。
南鄉堂的四周增加了不少衛兵，那輛軍車上裝配了機關槍，天黑後日本軍士從車上架起一盞能旋轉的探照燈，將教堂外照得十分明亮。衛兵們有的勤快地交叉巡邏，有的在四邊崗哨中專心瞭望四周，如臨大敵。
華一峯終於從井上大尉口中探知，晚間橫山勇司令官要親自帶一位南京來的重要人士拜訪方軍長，南鄉堂的安全防備必須加強。南京來的是何許人？何時會到達？井上不予透露。
小玉看到教堂外的情形，不由心急如焚，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照目前這情形，塘叔他們如果按預定時間發動營救，恐怕要被日軍一網打盡了。」如何傳個消息給塘叔他們，要他們取消今夜的行動？她想來想去，一籌莫展。
百蕙和華一峯也在暗中著急，想不出如何處理目前的突發狀況，再加上橫山勇今夜來訪的時間未定，換言之，入夜後任何時間都可能出現，教堂內外就一直處於待命狀態，什麼事也不能做。
華一峯心中暗思：「這種情形之下，方軍長是絕不能照小玉的計畫跳窗而逃了，若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必要時只好裝著什麼都不知道，乖乖待在屋裡一動也不動，至於外面的情況，也只好讓來營救的人自求多福了。」
以大局為重，只好棄外救內，保住方先覺優於一切。華一峯心意已決，他要尋空檔把決定告訴百蕙。
百蕙就沒有像華一峯這麼冷靜理智，因為她和塘叔的交情不同，何況還有湘芷在裡面。她仍然努力苦思，總懷著天無絕人之路的一廂情願，抱著事情會峰迴路轉的一線希望。晚餐只分配到一個醬菜飯糰，一碗青菜蘿蔔湯，她也吃得心不在焉。
夜深了，一輛草綠色的三菱牌轎車緩緩駛近南鄉堂，停在教堂門口。日本第十一軍團司令官橫山勇中將，和一個身著黑色小禮服的日本文官步下車來，中村大佐站在車前行禮迎賓，衛兵軍曹吆喝敬禮，全體衛兵肅立行持槍禮。唇上留著短髭，開展眉眼向下倒，戎裝上滿掛勛章的橫山勇神氣活現地舉手還了一個軍禮，對中村大佐介紹身邊的日本紳士道：「中村大佐，這是南京汪院長的最高顧問吉丸先生。」
吉丸先生能說流利華語，他面貌英俊，只是個頭矮小，穿了一身正式的西式小禮服顯得有點滑稽。他客氣地道：「中村大佐辛苦了，方先覺將軍靠你的悉心照顧，南京政府極為感謝。」說話之間顯示出十分從容的氣度，倒像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
中村肅客入內，帶領橫山勇和吉丸先生直上三樓，一路走過，兩邊「敬禮」之聲不絕於耳。
小玉比預定換班時間早三分鐘進入側間小室，趁松下醫官仍在室內為方先覺量血壓，便將事先預備好的雙份安眠藥倒入保溫茶壺中。這時百蕙提前走進來準備接班。
「敬禮！」守在樓梯口的憲兵大聲喝叫，橫山勇和吉丸顧問已經走上三樓。他們一進入方先覺的房間，跟在後面的中村大佐便在走廊上發令：「所有人都下樓，三樓立刻淨空！」說完便也跟進了方軍長的房間。
於是松下醫官、小玉行禮退出，走到樓梯口碰到正要上樓的陽子，松下道：「陽子，咱們都先下三樓待命。」憲兵也跟著下了樓。
就在這時，百蕙看見那扇窄門打開，那個年輕的通信士兵推門而出，低著頭匆匆下樓；原來「三樓淨空」的命令當然包括這名軍士。
這一瞬間，百蕙忽然發現整個三樓除了方軍長房間內的四個人，長廊上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她應該立刻下樓！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一個瘋狂的念頭閃過心頭，她沒有想第二遍，便輕步快速地推開那扇窄門，進入神秘的窄梯甬道。百蕙暗道：「方才三樓一陣混亂，我躲進此處，未必有人會立刻發覺到，我拚著試試運氣……」
甬道內有黯淡的燈光，走了半層螺旋梯向上，到了教堂頂的一個小房間，有點像是閣樓。房間內三壁書架，一面有窗透空，牆角邊有一張桌子及椅子，百蕙一眼望去，心臟猛然加速，像是要從胸口跳出來，由於驚喜、緊張得太過厲害，竟然感到一陣暈眩，好像有瞬間缺氧的現象。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鎮定下來。
那桌上放著一架電報收發機，看那外型，竟和倩文報社裡那一架有幾分相似，好像都是「東京芝浦」的產品。
百蕙強壓下狂亂的思緒，腦海中只剩下一個聲音：「快，我要發一通電報給湘芷，我要快！老天！湘芷妳可要在線上！」
＊作者為前行政院長。本文選自新著《雁城諜影》（遠流出版），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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