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德專文(1):託遺響於悲風─死亡旅程的開端

2018-07-2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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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絕對是一種奧祕,一種超現實的神秘力量,一雙詩意的翅膀,種在我遍體鱗傷的背上,帶著我從難堪的現實起飛,飛越痛苦的岩山,跨過淒涼的荒漠,逃離悲慘的廢墟,抵達童年有媽媽作伴的那個防空洞。我感覺有人溫柔地對我誦著一符有魔力羽翼的咒語:「你有過往的聖賢與死去的英雄作伴,你不孤單,你不屬於今天,但你會活在明天。」奇怪地,我一生就如此飛越過三次死劫的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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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島大審中始終笑著的施明德(中,新台灣研究基金會∕維基百科)
美麗島大審中始終笑著的施明德(中,新台灣研究基金會∕維基百科)

倘若你問起事情的開端,故事的起源,就得從更早以前我童年成長的那個年代說起。我成長於一九四七年大反抗、大屠殺剛剛結束的巨大恐怖裡,大街上的彈痕與血跡也許被刻意清理乾淨了,但肅殺氣味卻依然濃烈地存在人們每天呼吸的空氣中,統治者威武地時時提醒著還會呼吸的人抱緊心中的恐懼。他明瞭緊抱著恐懼的人不會思考,不會思考的人當然也沒有行動力,那是一個人每天被迫像動物一般遺忘昨天的年代。

年少的我,張著無邪的小眼睛仔細觀察這塵世間,看過來望過去,只見虛偽的假象如烏雲罩頂,厚重結實濃密石頭色的雲團如岩石般壓得人喘不過氣,我想除非能親自登上天伸手去挪一挪,否則靠飄忽不定的風永遠不可能撥雲見日;我也常常認真機靈地豎起耳朵去聽,風中傳來的是一成不變漏洞百出卻沒人敢戳破的謊言不斷重複,來自統治者,也來自人民自己。偶爾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好奇疑惑地一句提問,立刻換來長輩們團結一致驚恐地嚴厲喝斥。年少的我不解卻深刻直覺眾人皆醉、皆盲、皆虛偽。就像每年端午吃粽子的時候,我總覺得聽到了悠遠的嘆息聲,來自兩千多年前楚國被放逐的貴族屈原,秦國攻破了楚國首都郢都,國破之後屈原站在汨羅江畔對漁夫哀歎道:「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爾後,就在剛剛成年的那個初夏不預期地我被逮捕了,發掘真相原來全都被迫集結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獄裡受盡折磨血流成河,若沿著這條血紅色的河流逆流而上,穿越時光,源頭就是我童年窺見的那場大反抗、大屠殺,高雄火車站正面陽台上有軍隊的機關槍掃射著,端著步槍匍匐前進,或蹲或倏地奔跑的一個個穿制服的少年學生心臟噴出一朵朵鮮紅永恆的花朵。童年住在高雄火車站面前的我,真真確確地用兩粒小眼睛記錄下這一幕,那是往後的日子裡我不時偷偷在腦海重播過千百遍的真相,鬼神也不能抹滅的真相:「軍隊在掃射,人民在反抗。」我從不敢忘懷。

監獄 死刑(示意圖/AlexVan@pixabay)
就在剛剛成年的那個初夏不預期地我被逮捕了,發掘真相原來全都被迫集結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獄裡受盡折磨血流成河。(資料照,AlexVan@pixabay)

此後我的人生總是提心吊膽害怕自己不經心時也會懦弱地成為真相的叛徒,我眼看周遭的人不怎麼在乎這個真相,或極力掩蓋真相,或根本害怕真相。有人否認屠殺,有人否認反抗,都是同樣卑下地背叛真相。我時時提醒自己,嚴密看管著自己胸膛那一顆被我判了無期徒刑的良心,結果自然是逃不過兩次被獨裁者父子判處終身監禁。就這樣,我走上了這一條一輩子作ㄧ個徹底良心犯的道路。嚴肅地回頭想想,否認屠殺或否認反抗,這兩類人其實是同一種人的一體兩面,在真相面前都是不折不扣的懦夫,只想輕鬆地看見一半的真相,一半的事實,只敢說一半的話,編一半的故事。雖然他們兩邊各自的徒子徒孫現在都還在為各自捍衛自己那一半的所謂正義與利益,繼續廝殺。但仔細觀察其實都是一些假動作,他們不是在殺敵,只是想閃躲自己不敢面對真相時的偽裝與尷尬所造成的不自主地痙攣。屠殺總找得到千百個理由,ㄧ如屈服也找得到千百種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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