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江湖卡夫卡》的林生祥鍾永豐,變得歡樂了

2022-12-1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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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祥樂隊。(資料照,甘岱民攝)

生祥樂隊。(資料照,甘岱民攝)

10月初買票去聽了生祥樂隊《江湖卡夫卡》發片演唱會,CD買回來又聽了幾遍,最大的感想和驚喜是「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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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怒、哀、樂中,以社運歌曲揚名立萬的他們,以前大約是40%的「哀」,40%的「怒」,如鍾永豐在《菊花如何夜行軍》文章中寫林生祥「瀕臨絕望的憤怒」和「瀕臨憤怒的絕望」之間擺蕩的激憤,間中再夾雜15%的「喜」作為點綴,如《菊花夜行軍》(2001)中講阿成娶親、阿芬懷孕和生子的幾首,而這些喜也不是純然的喜事,而是為沉重的現實作更多鋪墊。「樂」就只佔5%,通常也是苦中作樂,如寫給外籍新娘識字班的〈日久他鄉是故鄉〉,又或者是在〈嗷〉這種無歌詞的曲目裡,透過樂器來表現一種在農耕傳統文化裡暫且自足、暫且揚眉吐氣的慰解之意。再就是《我庄》(2013)中的〈阿欽選鄉長〉,模仿競選造勢現場的諷刺歌曲,雖是搞笑,但主題還是無奈的。

整首歌都表現「樂」的情緒,以樂為主題的,好像是到《野蓮出庄》(2020)才有。因為野蓮產業的成功本身可以算是一件喜事、樂事,如果連著MV一起看,你可以看到他們野蓮從採收到加工、包裝、出貨的整個流程,還有在熱炒店裡烹飪的畫面,展現了一種很罕見的屬於農業、而且不八股的文化自信。然而它音樂和歌聲給我的感覺,還是「欣慰」居多,沒有到「放懷盡歡」的程度。

然而到這一張《江湖卡夫卡》,他們好像放開了、豁達了,願意來發點瘋了。或者應該說,因為這張專輯的主題正是「人生卡卡」的中年瓶頸,疊加卡夫卡式的荒謬感,所以需要瘋一點,用力一點來作音波推拿,才好把鬱結給它推開來。

《江湖卡夫卡》九首歌裡,就有〈安心做竇〉〈議場猴話研究〉和〈Baka〉三首是非常歡樂、脫線的歌,專輯同名曲〈江湖卡夫卡〉的思維也在「常規框架的邊緣」跳來跳去,在苦中跳脫三界來作樂;向Leonard Cohen致敬的結束曲〈科恩度我〉更是千帆過盡後的閒適。

聽現場的時候,我們也真能從樂手的演出裡感到歡樂,他們彈到佳處,自己都在笑。唯一不笑的是長號手,他要吹,不能笑,但那長號吹得真好,真能令人感到歡樂。

歌詞裡我最欣賞的是〈安心做竇〉:

假會假知/自古自義/續來跌失議員/議員連歸串(國語意譯:假會假懂/自作主張/於是得罪議員/議員連整串)

跨黨連歸串/凍結治水預算/(台語)「我看你我看你是多聳鬚!」「我看你是多聳鬚!」(跨黨連整串/凍結治水預算/「我看你我看你能多囂張!」/「我看你能多囂張!」,「聳鬚」國語諧音俗寫多作「搖掰」)

音樂職人大解密講師鍾永豐。(圖/徐炳文攝)
鍾永豐。(資料照,徐炳文攝)

前三句是講鍾永豐任高雄縣水利局長時,年輕莽撞,得罪事務官,事務官的學生裡有好幾位議員,兩黨的都有,就聯合起來修理他。這歌前六句唱出來的時候,每一句間都有較大的停頓,故事徐徐展開,而第一個精彩的地方在「議員連整串」後面,接「跨黨連整串」,這個重複,把事態的不平常和嚴重程度層遞上去了,我一聽到就笑。然後是結果,直接用書面語:「凍結治水預算」,最後是兩句台語叫罵,是為腦內迴聲。

平常講話也可以把這種慘事說得很好笑,但真正歡樂還在後面:他走去大圳邊(省略了到必定淹水的地方被鄉親修理的事情),去跟樹木、蟲、鳥、魚兒講話:這一季怪手不會來,請大家安心做巢。

故事本身很有詩意,如今寫成歌,整個編曲、演唱,也沒有什麼刻意搞笑的感覺,但就是很鬆脫、鬆柔。很難形容這種境界,它不是傳統古典樂、芭樂歌意義上那樣簡單直覺的「好聽」,也比較接近藍調、爵士的精神,但已經混了太多東西,分辨不出什麼譜系了,只是直覺聽來可以感到歡脫、快樂,音樂也經得起推敲。

發片演場會現場還有唱一些以前的歌,包括與鍾孟宏、王昭華合作,在電影《陽光普照》(2019)裡演過的國台語歌,那些歌的主題基調就還是悲苦,想從悲苦裡解脫出去,但又還脫不出去的狀態,如〈有無〉,詞中夾了好幾句佛經。和這回的作品對照起來,〈Baka〉寫了「前進靠基督,後退靠佛祖」(生祥在現場解釋:基督教經常會舉辦請教友分享人生成功經驗的講座,但佛教就主要是勸人放下),是又從以往的觀照提升了一層、超脫了一些,然而相比之下就不是完整鋪陳、娓娓道來的古典式寫法,而是片斷式的,意識流的,近乎孩童地來從諧音字裡聯想跳躍,跳出些人生體悟的。

我又想到幾個月前聽張培仁談潮流演變,得到的心得:現在是「跳脫框架寫歌」的時期。我原以為以鍾永豐、林生祥的經歷、地位和年紀,他們只要繼續做自己,繼續按自己的思路來作變化就可以了,沒想到他們這次的變化,居然這麼契合了時尚--或許也不是刻意迎合,而是他們自己真的到了可以放鬆、歡脫的階段。

人過中年,不再能如以往那樣「哀」和「怒」──社會與政治的問題是怎麼也解決不完的,但他們已打過他們的仗,如今就是在音樂裡沉澱他們嘗過的各種況味。

可惜現在很多人聽音樂只用手機、電腦在串流平台上聽了,這音質便遠不如用好的音響或耳機聽唱片,更遠遠不如現場。如果只用普通音響,你很可能聽不出它好在哪裡,聽完也就當一陣耳邊風過去了。如果能聽到現場,那幾把樂器間相互激盪的能量,樂手間的默契與碰撞,那才是淋漓盡致的享受,不必多懂音樂都能感到他們的快樂。我是多麼有幸能夠從二十年前到現在見證他們完熟的盛年,又是多麼無奈,也已能體會他們歌裡展現的無奈。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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