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裴多菲:《兄弟行》選摘(2)

2018-06-2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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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多菲(Petofi Sandor)

裴多菲(Petofi Sandor)

前政治大學哲學教授周世輔辭世三十年,周南山、周玉山、周陽山三兄弟為表達對教育家父親的懷念,首度聯名推出《兄弟行》一書,以親切可讀的抒情散文、專業論述,表達對親友故舊的追念、對社會時事的剖析,以及對國際脈動的觀察。

尋找一首詩的作者

尋找裴多菲(Petofi Sandor),是我中學以來的志業。在臺灣,幾乎無所獲。在大陸,買到他的詩集。在匈牙利,重踏他的足跡。年輪如車輪,把我載向中年,裴多菲隨之前行,成為一個漸增的專案,似無了結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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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以前,有一位立法委員,面對成排的攝影機,朗誦裴多菲的詩,說是莎士比亞所作。透過每小時重播的電視新聞,數百萬的觀眾被誤導了。因此,我想要進一步尋找裴多菲,為了自己,也為了大家。

一八二三年一月一日,裴多菲生於匈牙利的凱雷什鎮,其祖為農民,其父為屠夫,後又開小飯館。他自幼生活坎坷,學業不順,但愛寫詩,為同學所傳誦。

及長,他遍歷各種行業,但未能忘情於文學,當兵時,演戲時,編輯時,都有詩作產生。在那個大革命的時代,他以詩抒發情感,更鼓吹戰鬥,各種愛都化為文字,振奮了當時與後世,包括了中國的人心,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一八四七年一月一日,裴多菲二十四歲生日那天,寫下《詩歌全集》的自序,並在扉頁題簽一首詩:

生命誠寶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拋!

此首本為序詩,因此無題,後人根據內容,冠以「自由與愛情」,我們的立委也有感而誦之。所別者,裴多菲在爭取國家和個人的雙重自由,因此為祖國而戰,立委則顯然只為己謀。

多年前,有人撰文引用此詩,指為羅蘭夫人所作。我明知有誤,但要鋪陳一篇討論文字,只有求助於《大英百科全書》等,也因此知曉,裴多菲以詩人兼革命家,久被匈人奉為自由的象徵,其詩也為該國帶來文學革命。他常從民謠中擷取題材,顯示直接率真的風格,明朗未飾的結構,表現出寫實的特色。這樣的背景,有些接近二十世紀初期的中國,難怪不乏介紹人了。

裴多菲的感情豐富,詩作多產,僅抒情詩就超過五百首,國人耳熟能詳者,大約僅得其一,即〈自由與愛情〉,偏偏還不止一次記錯作者。由此可知,千古留名何其不易。反過來看,一首詩能令萬千讀者,而且是遠在中國的讀者,代代傳誦,似無已時,可謂不朽;裴多菲有知,可以無憾了。

裴多菲(Petofi Sandor)
裴多菲(Petofi Sandor)

尋找這首詩的譯者

裴多菲的名字初見於中國,是在一九○八年。魯迅發表〈摩羅詩力說〉,引裴多菲的日記,譯之為文言文:「吾琴一音,吾筆一下,不為利役也。居吾心者,爰有天神,使吾歌且吟。天神非他,即自由爾。」從日記到詩作,裴多菲都鼓吹自由,且高唱為愛而歌,為國而死。最後,他成為匈牙利的自由神。

〈自由與愛情〉這首詩,現今大陸出版的裴多菲詩選中,和其他詩一樣譯成白話文:

自由與愛情,

我都為之傾心!

為了愛情,

我寧願犧牲生命;

為了自由,

我寧願犧牲愛情。

本詩的譯者興萬生指出,翻譯格律詩時,他先逐字逐句譯成散文,然後「詩化」,也就是加工潤色,調整格律、音步與字數。詩行的排列、長短和腳韻,儘量依照原文或接近原文。至於自由體詩,基本上都是直譯,只求字句精鍊,主要在傳達詩的內容和氣質。

準此以觀,這首白話譯詩是稱職的,不失原汁原味。但是,「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更合格律,更見精鍊,所以先聲奪人,無可取代,就像〈結婚進行曲〉,誰能取代華格納的傑作呢?問題是,誰翻譯了這首五言絕句?

我所見過的大陸書籍,都說譯者是殷夫。殷夫原名徐伯庭,又名徐祖華、徐文雄,筆名白莽、徐白等,原籍浙江上虞,生於象山,時為一九○九年。一九三一年一月被捕,二月七日死於上海龍華,年僅二十二歲。著名的「左聯」五烈士,他即為其一。身為詩人,又是烈士,他的背景與裴多菲相近,似乎無人懷疑他翻譯了此詩。

這首五言絕句排成鉛字,初見於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出版的《現代》雜誌。魯迅發表〈為了忘卻的紀念〉,記與殷夫等人相識的經過,提到殷夫交給他的《裴多菲詩集》,在一首格言的旁邊,有鋼筆寫的四行譯文,即「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魯迅特別指出,又在第二頁上,寫著「徐培根」三個字,「我疑心這是他的真姓名」。事實證明,魯迅猜錯了。

徐培根不是殷夫,而是殷夫的哥哥。大陸出版的《魯迅全集》第四卷四九○頁,在「徐培根」處加了兩句注釋:「白莽的哥哥,曾任國民黨政府的航空署長。」它沒有解答魯迅的「疑心」本意,即這四行譯文出自徐培根。

殷夫有不少名字,以致魯迅也弄不清,這不能怪魯迅。令人遺憾的是,大陸後來的文學史家,對魯迅此處的原文視而不見,略而不提,一律堅稱譯者是殷夫,只因他的哥哥是國民黨員。按人之常情,鋼筆題記後,簽上自己的名字,本不足為奇。若非魯迅眼尖,翻到這兩頁,這件私事就永不見天日了。既見天日,何以欠缺公正完整的解說?真正的譯者為什麼不能露面?

我自幼就聽過徐培根先生的大名,他是國軍的上將,生於一八九五年,畢業於德國參謀大學。辛亥革命時,他和蔣介石先生一樣,參加光復杭州之役。來臺後,做過副參謀總長和國防大學校長。一九九一年二月八日,以九十六高齡病逝。二十世紀三○年代,兄弟二人分屬國共兩黨,徐家並非特例。培根先生既通德文,從德文本的《裴多菲詩集》上選譯一首,是很合理的事。令人惋惜的是,大陸的史家既稱培根先生「反革命」,又極力推崇其弟,但無法消滅魯迅的原文,只有儘量淡化,留下一個公案,何時方能大白於世?

殷夫檔案
殷夫檔案

尋找裴多菲的最後行蹤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二日,我陪同郝柏村先生,抵達匈牙利的首都布達佩斯。次日,即金門砲戰三十八周年紀念日,我們來到民族宮,懷想裴多菲當年的起義,並在他的銅像前留影。我買到他的畫像和紀念幣,連同古今交疊的足跡,稍解多年的懸想。可惜的是,當時不知還有一座裴多菲文學博物館,可以滿足我的諸多願望。同時,關於裴多菲之死的爭議已經爆發,我身在匈牙利,卻無由知曉,可謂孤陋寡聞。

 一八四八年,歐洲各國先後爆發革命,匈牙利也不例外。三月十五日,裴多菲在民族宮前舉事,成為領導人。同年秋天,奧地利進攻獨立未久的匈牙利,裴多菲自然繼續戰鬥。一八四九年初,他擔任貝姆將軍的副官。該年夏天,俄國和奧地利的聯軍來犯。七月三十一日,他投身瑟什堡戰役,從此沒有回來,時年二十六歲。

裴多菲究竟死於沙場,還是淪為俘虜,爭議始終不斷。一百多年來,大部分 的文字都說他為國捐軀,匈牙利更早已奉他為民族英雄,但質疑的聲音亦不絕如縷。畢竟,烈士之死與未死差別太大,牽動太廣,要為歷史翻案,就必須提出有力的證據。

一九八九年八月三日,也就是裴多菲上戰場後一百四十年,《路透社》報導,由匈牙利企業家莫瓦伊資助的考察團,上個月在蘇聯西伯利亞的巴爾古津公墓裏,找到裴多菲的遺骨。消息一出,不但匈牙利舉國譁然,而且全歐震動。這個由美國、蘇聯、匈牙利人類學家組成的二十人考察團指出,裴多菲在一八四九年被沙俄俘虜,解送西伯利亞,在那裏定居,娶妻生子。一八五六年,他死於血毒症,得年三十三歲。

一九九一年六月一日至三十日,前述裴多菲詩選的譯者興萬生,專程來到匈牙利,造訪裴多菲文學博物館,請教許多專家。彼等表示,這純粹是一場鬧劇,經人類學家和生物學家共同鑑定,挖掘出來的骸骨,從骨盆判斷,不是男性,而是女性。「一場鬧劇終於落下了幕」,興萬生如是說。這不但是他的願望,全世界億萬個裴多菲的讀者,想必人同此心。

不過,即使是歷史的塵埃,多年後仍然尚未落定。不久以前,文壇前輩張放先生,賜我一份資料,題為〈裴多菲之謎〉,載於一九九九年二月八日的《人民日報》,作者為黃尚英。該文進一步說明,一九八九年七月十七日,國際考察團宣布,不但找到裴多菲之墓,並確認墓中有骨灰盒。從骸骨到骨灰盒,一樣的挖掘,兩樣的說法,何者才是定論?

這篇後出的報導,謂裴多菲被俘到西伯利亞,隨遇而安,後來與當地郵局局長的女兒結婚,並當上赤塔的警長,其孫為沙俄的騎兵隊中校。裴多菲死後,墓上的十字架刻有ASP字樣,即亞歷山大‧山道爾‧彼得羅維奇的縮寫。一九九六年四月六日,斯洛伐克的《共和國報》指出,裴多菲其實是斯洛伐克人,其祖父和父母皆然,姓彼得羅維奇,一八二○年前後南遷匈牙利。裴多菲出道後,遵照官方的民族同化政策,將姓名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改為山道爾‧裴多菲。被俘後,他重新起用原名,直到死去。

這是真的嗎?歷史學家強調「孤證不舉」,而此處的證據似乎不止一端,令人難以否認,卻又寧信非真。尋找裴多菲,最後獲得這樣的答案,教我數夜不得成眠。從少年到壯歲,我在裴多菲的詩歌中前行,並與岳飛的〈滿江紅〉輪流吟唱。裴多菲是不是岳飛?當然也很重要,但無論如何,這首〈自由與愛情〉,我會詠嘆到老。是的,生命誠寶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兄弟行。(三民書局)
兄弟行。(三民書局)

*作者為考試委員。本文選自作者與兄弟合作集結《兄弟行》(三民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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