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教導─《兄弟行》選摘(1)

2018-06-2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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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教導一世不忘。(網路示意圖)

父親教導一世不忘。(網路示意圖)

前政治大學哲學教授周世輔辭世三十年,周南山、周玉山、周陽山三兄弟為表達對教育家父親的懷念,首度聯名推出《兄弟行》一書,以親切可讀的抒情散文、專業論述,表達對親友故舊的追念、對社會時事的剖析,以及對國際脈動的觀察。

父親已過世三十年了,我猶不能忘記他的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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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從小唸私塾,後來考上復旦大學土木系,又因家中遭土匪打劫而轉學轉系。一九三○年代政局混亂,顛沛流離,幾經借讀中大等校,終自暨南大學教育系畢業。

父親既是教育系畢業,又是教授,自然從小便重視我們教育,尤其身教重於言教。

父親著作等身,且文筆老到,但記憶中我只在小學和初中時獲得幾次文章的指點。或許是因家中書多,我們兄弟在耳濡目染中自然學會寫作的技巧。

幼時父親在政戰學校教書,家住北投復興岡。我初讀北投國小,但父親聽聞新北投薇閣小學辦學績優,乃毅然令我和中英姊、玉山弟參加轉學考試,進入薇閣。當年的薇閣小學是板橋林家所創辦,仿照蔣夫人的華興育幼院,以收容孤兒為主,兼收一般生。由於是私立學校,學費較貴,以我們當時家境,要負擔我們三位子女的學費,其實甚為吃力,但父親以寫文章的稿費付之。薇閣讓我們一般生和育幼生一齊上學,體會他們的孤苦伶仃,因此在這裏我們學會了同情、包容、互助與體恤。薇閣小學特開一門課:愛的教育,講授國內外愛的教育案例。沒有惡補、沒有體罰,我們姊弟也享受了快樂的童年。

初中時父親轉任教政大,並兼任訓導長(現學務長)。由於初來乍到,還沒有分配宿舍,故全家只有我一人隨父親前來木柵。進入木柵初中半年後,父親鼓勵我參加北區初中聯招插班生考試,運氣很好,倖錄取建中。但其實自己實力不足,開學後英語老師舉辦演講比賽,猶記得參賽同學說:Dear teacher, my fellow students...其餘一句也聽不懂。數學更是霧煞煞,當我還困於因式分解時,同學已在討論拓樸學,因此成績經常墊底。我因而向父親抱怨,不該轉學建中。父親只說:凡事盡其在我,成事在天,事實上這也是他身為哲學教授的老莊之道。

初中畢業後,我考上當時頗為熱門的臺北工專土木科五專部。後雖然因又考回建中高中部而未就讀,但父親面諭:將在考大學希望能進工學院,尤其是爸未完成的志願:土木工程系。

周世輔伉儷。
周世輔伉儷。

高中時我進建中國文班,即聯考國文成績最優的學生組成的一班。也因此校刊《建中青年》文章本班甚多,我的文科也較強。但當時建中學生傳統以理工為志願,即使所謂國文班亦不例外。高二分組時我頗為徬徨,文科志在新聞,與理工志在土木之間,甚難抉擇。父親則與我懇談,希望我唸理工,其理由如下:

一、順應時代潮流:時代潮流是往科技發展,且唸理工具邏輯基礎,將來需轉行也常能有所突破。他說國父早年習醫,首創三民主義,成為父親一生研究的鵠的;胡適早年習農,卻在哲學界大放異彩。而嚴家淦、李國鼎、孫運璿、趙耀東等也多是習理工者,父親歷經抗戰,希望我成為造橋鋪路的實踐家。

二、繼承乃父未竟志願:父親原亦有志學土木工程,因值共產黨赤化故鄉,祖父母逃離外縣,家境困難,為打工及節省學費負擔,故轉學文法,但心中不無遺憾,故非常希望長子能完成未竟志願(考慮玉山、陽山兩弟文理科性向與成績相差太大,畢竟勉強不得)。

三、我數理雖在建中只是平平,比起一般學生尚具優勢。以父親謀職之經驗,文科因機會較少,出人頭地更為不易。若對文學有興趣,何妨做為工程師的怡情養性。於是在高二時,本來想偷偷蓋上家長圖章的念頭終於放棄,沒有申請轉組(當時建中規定,填甲組不需申請,其餘皆需家長同意申請轉組)。近日建中同窗聚會,同學也多表示係受父親指示而唸工程,到底一個十七歲高二的孩子,在關鍵時刻需要父親的指導。

成大土木系畢業後,我在赴美求學前先在再興中學任數學老師,並兼住校生晚自習輔導老師。這時發揮了我文理兼顧的優勢,可以擔任國英數理化任何一科的指導老師。

在南卡羅萊納大學攻讀碩士時,我積極參加了許多宣揚中華文化的校園活動,及留學生的愛國活動,並負責主編《美南通訊》、《南卡通訊》等刊物達數年之久。此與父親年輕時參與的抗日學生運動先後呼應,父親的滿腔愛國赤忱也似乎藉由血緣傳給了我。

拿到碩士後,我返國參加十大建設,先後參與中山高、中鋼、桃園機場、高雄過港隧道、蘇澳港、關渡大橋等工程之調查、分析與設計。在十大建設接近尾聲時,父親建議我回美國唸博士學位。他做為一個教授,一直以歷經戰亂而未曾獲博士為憾。而資質平庸的我,在當了幾年工程師之後才覺得自己夠資格去攻博,於是欣然接受父親的建議,再度赴美留學,且拿到科羅拉多大學的獎學金。

可惜赴美後發現指導教授給的論文題目過於理論,又需很強的機電背景才能發展實驗,機電既非所長,也與我過去幾年的工作經驗無法配合,乃放棄了獎學金,進入了丹佛的工程顧問公司,回到了我所熟悉的行業。父親雖不太滿意,卻也奈我何。過了二年父母來美探親,我們赴科大校園巡禮,父親有感而涕下,並以詩嘆之:力足為何中道廢,時乎命也問蒼天。後來玉山和我皆受此詩刺激,而決定完成博士學位。我於是和科大另一位教授接觸,以全工半讀之方式進修。幸而經多年努力,終獲成功。而我完成的論文題目:《加勁擋土牆的力學行為研究》,則與我從事工程的業務相關,符合父親一向學以致用的主張。這時臺灣也正開始發展這種綠色的加勁擋土結構(不用鋼筋混凝土,而是可植生的牆),恰好可派上用場。這時父親已過世了,加以母親年邁,於是我決定放棄科州公路局的穩定且優渥的工作,返臺服務。

父親沒有博士學位,卻因學術成就獲韓國東國大學名譽哲學博士學位。當時我還年輕,心想名譽博士,並非真槍實彈,沒有太了不起。後來才知道,名譽博士屬學術泰斗,遠非傳統博士所能企及,尤其是國外大學所贈予。多年前我赴韓國開會,特地至首爾東國大學尋訪父親的足跡,才知道東國是韓國的哲學大學,以研究東方哲學聞世,而父親以哲學專長被授予名譽哲學博士,真是實至名歸了。

我自一九九二年返國,迄今已二十六年,一直以綠色土木工程為職志。不論教學或參與實際設計,面臨開發與環保孰重的問題,一向以父親的儒家哲學做為指導明燈。孟子曰:「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斧頭不能常入山林,卻不是永不入山林。儒家的中庸之道,教我們面對環保問題時,要能執兩用中,把困難的地形、地質問題,將工程專業和環境生態景觀的理念相結合,採用最新技術加以克服。中庸之道不是一味反對工程興建,也不是一成不變保守地用了過多的水泥,而是視需要研究綠色科技,進行最環保又生態的規畫。換句話說,就是順天應人的哲學:

山戒、水戒、路戒,步步為戒!

生活、生產、生態,生生不息!

唯有步步為戒,才能生生不息。這種順天應人的哲學觀,是父親在世時常給我們的指導,也是我多年來從事土木建設服膺的人生觀。

自報考臺北工專土木科、成大土木系到身為工程師退而不休的此刻,比對近年來臺灣無恥的政客,終於瞭解父親希望我唸土木的初衷了。而二十多年前返國服務的決定,雖然物質享受不如美國,但我以能實際參與國家建設為榮,也以推廣順天應人的工程哲學為志,應可稍告慰於父親的教導了。

兄弟行。(三民書局)
兄弟行。(三民書局)

*作者為土木技師、台大土木系兼任教授、中華地工材料協會理事長。本文選自作者與兄弟合作的集結《兄弟行》(三民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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