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2015年夏天，地點是東京，我在朋友的介紹下前往拜訪一間硬體新創。公司地址在世田谷，和我平常習慣拜訪的區域不同，查了一下地圖，離地鐵站有段距離，最後是搭了計程車過去。
一下計程車，東京酷暑的濕熱空氣鋪天蓋地而來，我擦了一下汗，打量眼前的一排清水混凝土雙層樓建築，雖然風格很低調，但很明顯是出自建築師精心設計，不是建設公司單純為了賺錢而蓋的。我帶著疑惑按了電鈴，對講機傳了年輕男生的聲音，我打完招呼自我介紹後，和清水混凝土牆面互相呼應、手工打磨過鋁製車庫門「咿呀」一聲開始翻轉提升，最後釐米不差地貼齊收攏在車庫天花板上，車庫裡停著一輛線條俐落的雙人座古董車，看起來很眼熟，琢磨了一下才想起來是電視劇〈相棒〉裡面衫下警視也開過的日產FK10型費加洛。
出來應門的年輕人引導著我從車庫走入玄關，空調送出的清新的冷空氣裹住了我的全身，我彎腰脫了鞋子，換上皮製拖鞋，沿著擦得光亮的木製樓梯拾級而上，幾幅大小不一的抽象畫沿著木製樓梯的牆面裝飾著，畫框材質和顏色不一，但呈現一種協調。
走上二樓，眼前豁然開朗，幾乎佔滿整片牆壁的大片玻璃窗引入了對街公園的景色，滿滿的綠意倒映在雪亮的深色木質地板上，右邊牆壁整面是訂製的淺色木製書櫃，藝術、設計、時尚、建築之類的相關書籍精心排列其中，宛若一幅由繽紛色塊構成的抽象畫。窗前擺了一張巨大的原杉木桌，上頭散落著列印出來的設計圖、產品原型和部品，原本坐著討論事情的一男一女，見到我後起身迎向前來，跟我交換名片自我介紹。
女性約莫三十歲，衣著時髦，標準語，態度大方，笑容可掬，自我介紹說是負責市場開發。男性約莫四十開外，中等身材，單眼皮，輕微的關西口音，簡單的黑色短T恤和牛仔褲，表情淡然，交換名片後得知他是創辦人兼取締役社長。
當時我們Hardware Club啟動還不到一年，在歐美名氣還可以，但在日本才剛開始，所以我花了一點時間介紹我們的社群和投資哲學。但不同於一般新創熱情地接口跟我們討論投資的可能性，我看創辦人的表情從淡然轉為狐疑，甚至帶著點不屑。
「所以你是風險資本投資人？」他的口氣帶著認真確認的意味。
「是啊，我們總部在巴黎，但進行全球投資。」
他搖了搖頭：「我們不需要投資人。」
如果說當場有三隻烏鴉飛過一點也不為過，即使梗有點老。就連原本笑容可掬的女性臉都有點僵掉，馬上岔開話題說：「那讓我們也介紹一下我們的產品吧。」
本來我就是因緣巧合下先看到他們的產品，大為驚艷，才到處找朋友幫忙牽線介紹的。在女性的簡報下，他們如何得到靈感，如何找到核心的元件，怎樣琢磨設計，怎樣反覆試驗完成原型⋯⋯在在都顯示出這個團隊有著超乎一般新創水準的原創性。
簡報結束後，我對他們目前為止的成就表示讚賞，並恭維說難怪他們辦公室也設計得如此棒，跟產品一樣有品味，並問他們為什麼會承租離地鐵這麼遠的透天住宅做為辦公室，已經沈默一會兒的創辦人搖了搖頭說：
「這不是租的，是我買的。」
對東京的不動產市場有點研究的人，都知道世田谷是東京知名的高級住宅區，跟較為都心的白金和南麻布一樣，其公共交通不便其實反而吸引了有錢人在此購地蓋獨棟住宅，因為可以和靠地鐵移動的庶民們保持距離。新創辦公室選在這邊本來就有點不合乎常理，結果竟然還是創辦人自費買下來的⋯⋯
但我看男性不論打扮或談吐都不像是為了興趣（或者把妹）而創業的富二代或富三代，終於忍不住問道：「ＸX桑，請問你前一份工作是做什麼的？」
「我是ZOZOTOWN的早期員工，跟前澤社長一起工作過多年。」
一瞬間所有謎題都解開了，包含他對於我作為風險資本投資人的興致缺缺（乃至於不屑），以及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在世田谷買下房子當辦公室。
日本從九十年代所謂的「ＩＴ革命」這二十年來的知名創業家中，有不少與傳統日本行事作風大相徑庭的異端兒，最有名的是前Livedoor創辦人、因違反證券交易法而鋃鐺下獄、2013年出獄後專心從事投資和顧問工作的堀江貴文，日本富豪排行榜中前十大常客的樂天創辦人三木谷浩史也是出了名的怪胎。但不常上新聞版面的有兩位創業家是我一直很敬佩的，一位是我曾有緣一起喝過一杯、以色情錄影帶出租店起家的DMM.com創辦人亀山敬司，再來就是僅僅年長我一歲、創辦時尚電商網站ZOZOTOWN的前澤友作。
人稱前澤社長的這位怪咖，高中時期曾經組團玩音樂，擔任鼓手，因為很少出席，勉勉強強才從俗稱「早実」的早稲田実業学校畢業。樂團時期為了一圓美國壯遊夢，曾經在建築工地打工賺錢。沒有繼續升學的前澤社長在1995年做起了進口唱片的生意，1998年創立了スタート・トゥデイ（Start Today），也就是後來推出並經營ZOZOTOWN時尚電商生意的公司。Start Today業績順利成長，2007年12月在東京證交所MOTHERS版上市，2012年2月順利登上所有企業夢想的東証一部。證券代號3092的Start Today最近一個會計年度營收達到成長三成來到近千億日圓，淨利益高達兩百億日圓，以最新的收盤價計算，市值高達一兆兩千億日圓。前澤社長在去年的日本富比世排行榜中名列第十八位，是前二十名中最年輕的，總身價將近三千億日圓。
而在這一切成就達成的過程中，前澤社長一毛風險資本的錢都沒拿！
這也是為什麼我一聽到世田谷這間新創的創辦人，在ZOZOTOWN草創時期跟前澤社長一起打拼過時，立刻就明白為什麼他對風險資本相當不屑，至於充當辦公室的那間搞不好是知名建築師設計的清水混凝土住宅，隨手現金買下也只是剛好而已。
相對於年營業額據傳已經超過兩千億日圓，但仍拒絕上市、形勢持續保持極度低調的DMM.com亀山會長，前澤社長儘管也努力想要低調，但畢竟是上市公司創辦人兼大股東，自己又興趣廣泛，這幾年成為狗仔盯梢的對象，不管是在藝術拍賣會天價購入現代畫作，或者跟女藝人交往被偷拍到，現實狀況是前澤社長私人生活的風花雪月，已經蓋過他作為一個創業家的成就，變成記者和大眾的焦點。
但是作為一個風險資本家，跟前澤社長尚無一面之緣的我持續對於非關八卦的報導抱持高度興趣，最近線上媒體新R25的一篇訪談就讓我大開眼界，我強力推薦創業家閱讀這篇標題為〈花到最後一毛為止〉（限界まで使え。“世界の前澤”が語る「お金を増やす方法」はシンプルだった）的訪談記錄全文，因為它講述的與其說是創業家的方法，不如說是作為一個極度成功的創業家，前澤社長和普通人在人格特質上最大的不同。
在訪談中，記者問到前澤社長作為公司大股東，每年收入約三十五億日圓的股息如何使用，前澤社長毫不猶豫地表示他總是全額花掉（三十五億日圓！），不管是花在一直都在收藏的藝術品、古董品、家具和跑車，或者最近開始尋找蓋自宅用的土地等。重要的是，不管是不動產或者藝術品，購買的目的都是為了享受，而不是投資。
「⋯⋯因此我對加密貨幣也完全沒興趣。和那種東西比起來，我寧願努力經營自己的事業來賺更多的錢。」
當記者繼續追問，前澤社長再度強調自己是不存款的，賺錢就是為了花掉，花到最後一毛為止，別的企業大老闆常講自己「已經沒有任何物慾」，前澤社長則是「（物慾）永無止盡」（キリがない）。換句話說，他的花錢哲學是「總之，花到現在自己能力的極限為止」，因為「如果不花掉，就不會有被衝動驅使（去賺更多錢）」！
Wow⋯⋯果然不是正常人。但前澤社長接下來的解釋連我都不斷點頭。
「賺十萬日圓只花一萬日圓的話，只能體驗到自己想像得到的事物。但是，如果賺十萬日圓，當天就把十萬日圓全部花光，就能夠體驗到直到現在為止沒有體驗過的事物，不是嗎？我一直都相信那樣的體驗是自己成長的食糧，耍帥一點地講的話，花錢花到自己的極限，是對明天的自己的一種投資。」
在視勤儉為美德的亞洲諸國，一個公眾人物發表這樣大辣辣的花錢論，通常都是想紅或想打造個人品牌。但是前澤社長早在高中時就打工賺錢，然後前往美國旅行把錢花光光，爾後的生涯不管是建立事業或者大手筆購買藝術品和投資藝術家，都顯示他裡裡外外是一致的。
對於他這樣大膽的哲學，作為風險資本家我的感想是，這難道不正是讓他可以在沒有跟風險資本家要半毛錢的狀況下，成功拉拔壯大一間電商公司到千億日圓營收以及近兩成的淨利率的原因嗎？
正是因為想要賺錢然後全部花掉，如果早早拿投資人的錢，自己股權就會稀釋，分到的股利就會變少，能夠花的錢就變少，所以他選擇靠自己公司賺到的錢成長。正因為想要賺錢然後全部花掉，公司的商業模式一定要明確可以獲利，因此在電商新創燒錢補貼競爭瘋狂的今天，上市公司的ZOZOTOWN每年仍然保持兩成淨利率，讓他們可以向股東穩定發放股利，也讓前澤社長每年有三十五億日圓可以花費！正因為想要賺更多錢然後花更多，ZOZOTOWN才能在前澤社長的掌舵下，持續實現30%的年營收成長！
雖然我們不能犯下倒果為因的錯誤，但我實在很難想像一個思考方式一般、沒有這樣的野性慾望的創業家，能夠像前澤社長那樣在競爭慘烈的日本電商界做出任何成績，更甭提一毛風險資本的錢都不需要！
閱讀完這篇精采訪談的同時，網頁下面的自動推播廣告跳出前澤社長和女演員剛力彩芽的交往新聞，我的思緒則回到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在那個清水混凝土住宅辦公室裡，那微胖中年對我的輕蔑眼神⋯⋯
＊作者為台灣大學電機畢業，在台灣、矽谷和巴黎從事IC設計超過十年，包含創業四年。在巴黎工作期間於HEC Paris取得MBA學位，轉進風險投資領域，現為Hardware Club合夥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