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十週年,《德國之聲》專訪艾未未:中國社會的本質沒有發生變化

2018-05-14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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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艾未未對中國社會的看法發生了些許改變。(德國之聲)

十年後,艾未未對中國社會的看法發生了些許改變。(德國之聲)

德國之聲中文網:想起當年的5月12日,您最先會想到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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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未未:汶川地震是一場自然災害,但是由於發生在汶川,它所涉及的問題卻是中國式的。有近七萬多人的死亡,他們的死因是什麼,死於什麼樣的情形下,死者是怎樣的身份?這類死亡中有多大的比例是由於自然災害,是必然的,不可預防的?又有多大的比例是人為的,是跟政府有關的?這類問題從來沒有得到過解答。

在中國的自然災害中,受災情形和災後搶救工作,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甚至保密的,嚴格控制的情形下完成的,致使對歷次災難都沒有一個清晰的解答。不只是5•12汶川地震,唐山地震也是一樣,到底多少人死亡,死亡的原因是什麼?從來沒有得到 解答。

這裡涉及多重問題。首先,在自然災害中,政府是否可以採取有效的預防和災後的控制措施,在哪些方面該由誰承擔責任,是任何類型的災難或者損失中汲取教訓的首要條件。如果我們不能從這樣巨大的生命和財產損失中,發現一些基本的原則性的問題,那麼,就不可能從中汲取教訓,同樣的災難會一再重復, 人類就根本沒有發展可言。

Webspecial Ai Weiwei (picture-alliance/dpa)

譚作人案引致艾未未頭部受傷(資料圖片攝於2009年9月)

我們在5•12的介入和調查,後來捲入深度的訴訟和與政府的糾葛當中。我們做了大量的調查,我的部落格文章,公明調查志願者的調查日記,申請政府訊息公開,種種努力,包括譚作人案引致的我的頭部受傷。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歸結為一個問題,就是對事實是什麼的追究。追問真相在中國是危險的,因為政府是唯一的事實,在中國,最大的事實就是這個政府的存在,它是不透明的,不能夠真正還原事實,將事實公佈於公眾,或者引發社會爭論。一切取決於誰是此時此地的政策制定者,取決於中央的某個指示精神,這些東西遠遠強大過人的生命和災難的真實性。所以5•12汶川地震最基礎的問題是「到底發生了什麼?「,而這個問題至今仍沒有解釋清楚。

德國之聲中文網:有很多人和機構至今還在為汶川地震中的死者、學生和家屬奔走維權,尋找答案。您一直在關注的有哪些?

艾未未:我對後來的情形沒有關注,我們自身就是一個機構,堅持每天將當日遇難學生的生日放在推特上,這樣做了7年之久,無一日中斷。我們還做了幾十萬字的政府訊息公開申請,但是無一得到解答。我們做的努力可以說是最徹底的,到最後已是無言可說。我遭到到暴力對待,引發了和政府之間的激烈的沖突,我在這個問題上很絕望。

德國之聲中文網:您最後一次去當年的震區是什麼時候,當時有什麼印象?

艾未未:地震後,我去過震區一次,去了震區的大多廢墟。救援工作已經基本結束, 處於半封鎖狀態。很多屍體沒有挖出來,大多數屍體在沒有被家屬辨認的情況下就被倉促掩埋了,整個處理過程顯得無序、混亂,完全沒有盡到一個負責任的政府應該盡的責任,這是我的印象。

德國之聲中文網:許多人認為,汶川地震之後的公民調查是藝術家艾未未以行動者形象首次出現。十年以來,你也陸續關注了許多話題,楊佳案,上海大火案,錢雲會之死,歐洲難民危機等等。這一切背後,是否都有汶川地震的影子?那場地震,讓艾未未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Webspecial Ai Weiwei (picture-alliance/dpa/M. Heitmann)

艾未未:「5.12涉及的話題……是我的一系列後續活動的前奏」

艾未未:汶川地震,是我第一次將網絡活動,我對政治和現實社會的關注,我的藝術行為,放到一個受社會關注,廣闊的話題當中。5.12涉及的話題,是我走的最深入的一個話題,也可以說是我的一系列後續活動的一個前奏。

汶川地震「公民調查」,可以說是第一次在中國社會發展歷史中真正稱得上的公民運動,它有明確的動機、原則、有組織和行動,有明確的口號:「尊重生命,拒絕遺忘」,從網路上公開徵求志願者參與實地調查,將調查日記每天放網上公開,通過網絡傳播。我們接觸到大量的遇難者家屬,採訪了數百人,形成多部紀錄片,取得了階段性的調查成果。調查出5196名遇難學生名字和他們的生日,這是一次完善的調查活動和網路上的社會運動。這樣的調查是在早期網路形成後,中共政權的網絡控制沒有形成今天這樣的系統化。可以說,這是中國政權成立後,至今為止,最後一次成功的公民運動。之後,我們做過若干努力,侷限於小範圍,影響力較小,遠不及「公民調查」形成的全社會的關注。

我在多年以後的歐洲難民危機的介入,延續了我做5.12前期調查的模式,大量研究,實地考察,積累了經驗,取得了些成果。無論是紀錄片或者是採訪,大量議題在社會層面展開討論,有准備、步驟地完成。與現實政治直接接觸和較量。

德國之聲中文網:汶川地震10週年,您當年關注的哪些問題至今還沒有答案?

艾未未:汶川地震,自始至今,我們關注的問題都沒有答案。這些問題包括,地震之後的受難者是誰?什麼是受難的直接原因?公安、教育、民政、學校、警察和救援武警,他們在各個層面中,應盡的責任和責任的履行程度;官員和建築的腐敗問題,豆腐渣工程的責任人問題,受難者的處置,和受難家屬的訴求是否得到合理的回應和安置。所有的家屬都受到「維穩」打壓,打壓程度是難以想像。種種有關事實的問題,沒有一處得到解答。

China Jahrestag des großen Erdbebens in Wenchuan (Reuters/Stringer)

 艾未未:對汶川最好的紀念是「尊重生命,拒絕遺忘」

德國之聲中文網:中國官媒新華網在汶川10週年之際發表了題為「北川這十年:生活更好是對逝者最好的紀念」的文章,指出「從來沒有遺忘,只是在時間的流逝中,努力地開始新生活,也許是對逝者最好的告慰。」您覺得,汶川10週年之際,怎樣才是對逝者最好的紀念?

 艾未未:對汶川最好的紀念是「尊重生命,拒絕遺忘」, 這也是「公民調查」最初提出的 。「尊重生命」是說,每一個生命的價值是和倖存者的生命價值聯系在一起的,我們必須調查清楚死者是怎麼死去的,誰是責任人,這一點沒有做到,其他可以說都是扯淡。「拒絕遺忘」是我們對事實和歷史的態度,不僅是針對汶川,而是對中國歷史上所有讓人民生命財產損失的災難,政治或是人為的,各種類型迫害之下的受難者,都要有清晰的解答,因為他們都是聯繫在一起的。一個政權或者一個政黨,在這些問題上不能夠給出清晰的答案,它就不是一個正當的、合法的政權。

德國之聲中文網:地震一週年接受《南風窗》採訪時,您曾說「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眾人對類似事情的態度都是,先是期待,因為因得不到答案而郁悶,然後放棄,然後埋怨。然後就是覺得沒有辦法,我們的世界只能這樣。這個時候,我想也許並不一定是這樣,今天政府也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也是政府的一部分;社會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也是社會的一部分。每個人承擔的,覺悟也好,意識也好,所作出的行動也好,都在表達我們希望社會是什麼樣。」您現在是否還這樣認為?十年之後的中國社會和十年前又有什麼不一樣?

艾未未:十年之後,中國社會和十年前沒有發生本質的變化。中國社會可能更加富裕,或許更加娛樂化,但是社會對事實和公正的認識並沒有絲毫的改變。中國百姓從來不是社會的一部分,中國的政府也從來不是社會的一部分。因為,這是一個極權政府,它的生存方式,就是將非人性的原則強加於社會現實中,民眾僅僅是接受這個現實的載體,在這個問題上,中國沒有發生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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