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牛記:《記一忘三二》選摘(2)

2018-02-1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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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養牛是為了耕地,有人是為了賣肉,有人是為了擠奶。我家的牛呢,似乎只是為了杵那兒好看。」(資料照,BBC中文網)

「人養牛是為了耕地,有人是為了賣肉,有人是為了擠奶。我家的牛呢,似乎只是為了杵那兒好看。」(資料照,BBC中文網)

    新認識了一個朋友馮姐,她救助過許多流浪狗,令人欽佩。要知道在城市樓房裡養狗,尤其是很多狗,非常不易。於是她的生活重心幾乎全放在照料動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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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她的故事,我一邊感慨不容易,一邊又隱約覺得好像還見過更不容易的……是誰呢?

仔細一想,是我媽。

我媽她老人家也收容過流浪狗,但此事不值一提。農村嘛,養狗的條件比城市強多了。此外養貓養雞養鴨養兔子的事也沒啥可說的。主要想說的是……牛。聽過寵物狗寵物貓寵物豬,甚至寵物蜘蛛寵物蛇……但沒聽過寵物牛吧?是的,我家養了一頭寵物牛。

但這事也沒啥自豪的。每當我媽出遠門,由我一個人照料一大家子時,累得真是哭都哭不出來。

    狗們每天就煮一大盆狗食,貓們一小盆貓食,雞鴨也好打發。可牛呢?瞧牠那大肚皮!於是我家專門種了兩畝地……

   種地得澆水啊。於是我們花一萬塊錢在地邊打了一口井……

   飼草長出來得收割,於是這兩年我媽一心想說服我買台小型收割機……被我一次又一次堅定否決。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這種態度還能堅持多久。尤其上一次當我割牛草割得腰肌勞損時……當時,我以鐮刀撐地,差不多是爬回家的。接下來躺了三天。再接下來休養了半年。

    馮姐聽了非常吃驚:「最早為啥要養牛?」

    那時我家還住在荒野中的阿克哈拉村。有個欠我家錢的村民過世了。依據當地宗教禮信,需得還清生前債務才允許入葬。可這家人實在太窮,便賠給我家一頭牛。當時牛還小,非常可愛,我媽就愛上了……

    有人養牛是為了耕地,有人是為了賣肉,有人是為了擠奶。我家的牛呢,似乎只是為了杵那兒好看。

    當時我家的商店窖了好幾噸冬菜出售,不幸遇上暖冬,開始慢慢捂壞了。便撿一撿全部餵了牛。要知道那可是萬里冰封的季節啊!別家的牛隻在一早一晚給點乾草果腹,偶爾分得幾顆玉米粒簡直就是過年了。整天叫花子一樣滿村流竄,尋些紙殼板嚼嚼,啃啃乾牛糞充饑……可我家的牛卻在吃蔬菜!綠色的蔬菜!這事我媽簡直都不敢給人說……於是乎,在屁股都瘦尖了的牛群裡,唯有我家那位肥頭大耳油光滿面。名聲傳遍附近幾個村落。連過路的人都會特意繞道至我家牛圈參觀,嘖嘖稱歎:「真主啊,怎麼這麼胖!」我媽感到備有面子。

    後來搬家至北部山區的紅墩鄉。此地牛更多,飼養條件更好。可我家牛仍排名最前,最「胖」最有面子!

    我覺得我媽養牛似乎就是為了面子。她從不餵廉價的袋裝飼料,只餵草料和糧食。還常常給打牙祭,院子裡種的蔬菜水果葵花玉米更是由著牠吃!

    為了不至於太蝕本,我曾痛下決心,想養成每天擠牛奶的習慣。但擠奶這門技術掌握起來談何容易!同一頭牛,別人最少也能擠個七八公斤吧。我呢,擠到第二個禮拜才勉強達到一公斤。就這一公斤,還累得我拳頭都攥不緊。擠到第三個禮拜,手疼得簡直想打個夾板掛在脖子上。不禁想起那些依靠握力器訓練手部肌肉的人。還用什麼握力器!每天來我家幫著擠點牛奶得了。

    總之牛奶也不指望了。我們繼續像供菩薩一樣供著這位牛先人,至今已經供了四年多。後果是感情越來越深。我媽發誓要給牠養老送終。但是聽說牛能活三十多年呢。掐指一算,至少還有二十年……

  

馮姐說:「牛最重感情,聽說牠被宰殺的時候會哭。以前還不信,直到有一次親眼看到。牠真的在不停落淚!看得我恨死宰牛的了,從此真的再不想吃牛肉了……還聽說牛只在臨死才哭一次……」

    什麼啊,我家的牛才沒那麼隱忍認命呢,牠動不動就哭!早起看到食槽裡只有乾草沒有鮮草也哭,出去放風若沒玩夠就被趕回家也哭,和別的牛頂架頂輸了,更是跑回家哭半天,委曲得眼淚大顆大顆地淌……嬌氣得不得了。

    撒嬌就撒嬌嘛,根本不考慮自己什麼樣的體態。一邊哭還一個勁兒往你身上蹭,躲都躲不開。

    愛撫懷中貓咪或膝下狗狗是雙方的享受。作為寵物牛,當然也需要身體的撫觸交流,只是這種交流只有牠自個舒服,人累個半死。為此我媽專門買了一把牧民用來收集山羊絨的鋼絲刷,又寬又硬。每天一次,從牛脖子到牛肚皮到牛屁股,賣力地刷啊刷啊。一面刷舒服了,人家就自個轉個身,讓你再刷另一面。就這樣,牛做了全身保養,人做了全身運動。

    不給牠刷的後果就是一大早堵在門口不讓你出去。如果你裝看不見,牠就直接往門框裡擠。

 

    還有遛牛。相比之下遛狗太逍遙了。有人抱怨大型犬難遛,拉都拉不住。那你來遛遛牛試試?何止拉不住,簡直把你當風箏放。

    別人家拴牛大多拴牛鼻子,非常有效。輕輕一扯,立馬乖乖。可我媽嫌該手段殘忍。要知道我家養的可是寵物牛,不能這麼虐待。

    還有養牛戶把繩圈套在牛角根部。那也是牛的軟肋。可我家的牛以前打架受過傷,一邊牛角整個外殼都給掀沒了,剩下的部分非常脆弱。我媽更是捨不得。

  便只好像拴狗一樣拴著牛脖子。

    於是這根韁繩對它來說根本就是裝飾品嘛。

    便只好被放風箏。

    而且那種時刻絕對沒法溝通,不管你說什麼牠都裝聽不懂。幸虧世上還有大棒子這個東西。在大棒子面前牠才稍微收斂點。於是每日所見的情景差不多都是:我媽追逐著牛,逃命似地奔跑在村子裡,一手狠命拽繩子,一手揮大棒,大呼小叫,如臨大敵。要知道路兩邊都是莊稼,危機重重……啃了得賠啊!

  什麼騎著牛背啦迎著夕陽吹著笛子啦之類的牧牛行樂圖,只是文學呈現吧……

「每日所見的情景差不多都是:我媽追逐著牛,逃命似地奔跑在村子裡,一手狠命拽繩子,一手揮大棒,大呼小叫,如臨大敵。要知道路兩邊都是莊稼,危機重重……啃了得賠啊!什麼騎著牛背啦迎著夕陽吹著笛子啦之類的牧牛行樂圖,只是文學呈現吧……」
「每日所見的情景差不多都是:我媽追逐著牛,逃命似地奔跑在村子裡,一手狠命拽繩子,一手揮大棒,大呼小叫,如臨大敵。要知道路兩邊都是莊稼,危機重重……啃了得賠啊!什麼騎著牛背啦迎著夕陽吹著笛子啦之類的牧牛行樂圖,只是文學呈現吧……」

    其實我媽也就春天鬧草荒的時候出去遛牛,夏天裡我家那兩畝地的產出用來養牛綽綽有餘。秋天收購些豆稈囤著,過冬也沒問題。只有春天難熬。再說了,那時已經啃了整整半年乾草的牛,看到一點點綠意都會紅了眼睛。

    遛牛的地方在村口農田盡頭的荒地裡。那裡那點淺淺的雜草只能哄哄牛肚皮,但對牛來說仍然天堂一般。每天出門前一小時牠便開始焦躁不安,院門一打開便直奔東去(只去了一次人家就自己能認路了)。每天下午往回趕時哭了又哭,一步三回頭。我媽心都碎了,哄著說:「乖,咱回去吃蘿蔔,吃芹菜!」

    而蘿蔔和芹菜是我們這幾天的伙食。若養的是兔子也罷了。一頭牛啊!怎麼可能和一頭牛分享?於是晚餐我們只好切幾根鹹菜下飯。

    遛一次狗也就半小時吧?遛牛得老半天。後來每次出門我媽都帶塊布背點乾糧,還領著狗。郊遊似的。若遇到別的遛牛人——當然,別人是專業遛牛的,一遛一大群——便坐下來一邊分享食物一邊分享村裡八卦。狗也忙著和別的狗交流。天氣好時我媽攤開布睡倒,直到任督二脈被太陽曬通了才醒來……牛還在急急啃食,顧不上回頭看她一眼。

她常常遺憾不會納鞋底。她認為一邊遛牛一邊納鞋底,比一邊放牛一邊吹笛的畫風浪漫多了。

  怎麼說呢!除去來回路上的保衛戰,遛牛還算是愜意的事吧。

二○一四年

《記一忘三二》書封(東美出版提供)
《記一忘三二》書封(東美出版提供)

*作者於1979年出生於新疆奎屯建設兵團,現居於阿勒泰,任職於新疆文聯。曾獲第二屆朱自清散文獎(2012)、年度人民文學獎(2011)、第九屆上海文學獎(2010)。著有《九篇雪》、《我的阿勒泰》、《冬牧場》、《遙遠的向日葵地》等散文集。本文選自作者新作《記一忘三二》(東美出版),是李娟的種種回憶生活趣事的隨筆合集,從與母親的日常相處,到事業、感情,描繪出在北疆鄉村中與飼養的貓狗牛羊一起度過的小日子,平鋪直敘,但卻幽默深刻,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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