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伊始，美國狂人總統川普的第一篇推特貼文，沒有賀喜、沒有充滿希望、鼓舞人心的勵詞，而是赫然直接砲轟巴基斯坦：「過去15年來，美國愚蠢地提供巴基斯坦330億美元的援助，換來的回報，除了謊言與欺騙外，什麼都沒有，巴基斯坦把我們美國的領袖當笨蛋！……」
看到這篇新聞時，我忍不住笑了，即使筆者本身也是反對川普一連串仇視伊斯蘭政策的穆斯林，卻也不禁要為美國被巴基斯坦當凱子海削這件事情叫屈，然而，巴基斯坦治國的原則就是沒有原則，對於如此一個無法用西方主流價值理喻的國度，如果不能深入民間、了解巴基斯坦「上行下效」由來已久的國情，那麼，就算美國未來還有可能繼續當個「冤大頭」，也不令人意外。
The United States has foolishly given Pakistan more than 33 billion dollars in aid over the last 15 years, and they have given us nothing but lies & deceit, thinking of our leaders as fools. They give safe haven to the terrorists we hunt in Afghanistan, with little help. No more!
— Donald J. Trump (@realDonaldTrump) 2018年1月1日
分享一下筆者來往巴基斯坦將近20年的經驗。
不過是2～年前的冬天吧，就在即將離開巴基斯坦、抵達機場後，我將身上全部的巴基斯坦盧比現鈔留給送機的晚輩，只為自己留下一千五百元的盧比大鈔；我琢磨的是，機場裡的免稅商店乏善可陳，已經逛過多次的我，確定是不會在機場有任何花費的，留個一千五百元備急，絕對綽綽有餘。
辦完登機手續後，櫃檯人員將護照遞還給我，卻沒有給我登機證，我還來不及狐疑，已經被指示要到遙遠的另一個櫃檯領取登機證，而不是和一般旅客一樣，同時拿回護照和登機證，直接前往海關排隊蓋出境章。
來到領取登機證的櫃檯後，我才驚覺流程不對，卻也旋即瞭然於心，是「敲竹槓」來的。
看著擁擠、嘈雜、爭論不休的混亂櫃檯，我莫可奈何，不願浪費時間、也不再多問，櫃台要我「補繳」一千兩百元盧比，才能領取登機證，我雖瞠目結舌，卻也只能阿Ｑ地想：「幸好，皮夾還有一千五百盧比。」
二話不說，我立即將各僅有一張的千元大鈔和5百元鈔都掏給他們；在好一番折騰與無言的等待後，櫃檯終於找回250元。
「為什麼只有250？你們應該找我300才對啊！」我數學沒有那麼差地當場提出質疑，沒想到，兩個執事的人員，竟心照不宣、同時改口：「沒找錯，妳要補繳的是1250，不是1200。」
「ju-ta。」我口氣哀怨地拉著長音，用巴基斯坦話大嘆「騙徒」。
幾個附在擁擠櫃檯前的巴基斯坦年輕人，也正在討論為什麼還要繳錢才能拿到登機證，聽到我的哀嘆後，全部同聲搖頭附和：「Yes，ju-ta！」（對，他們真是騙徒）
另一名白人更是氣極敗壞地用英文大罵：「這是甚麼鳥屎國家！」扛著昂貴攝影器材的他，在我之前不知已經等多久了。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在巴基斯坦拉荷爾機場被「敲竹槓」，當時，即使心中無奈，但，從婆家到機場已經舟車勞頓兩個多小時，子夜的當時，身心俱疲，只想快快走出海關線，離開這些人事，尤其，比起過去曾經因為一句「願真主賜與你平安」而痛失2500百盧比的往事，這一張登機證只要1250元就拿到手，算是便宜了。
第一次和阿敏（筆者老公）返鄉，在巴基斯坦住了將近3個月，除了探親、陪伴家人外，我們那趟鄉居行程，最主要目的是要辦理結婚證件。
巴基斯坦和台灣沒有邦交，別說沒有互設辦事處了，彼此甚至互列為「不友善國家」；這主要是因為巴基斯坦和中國大陸的關係太好了，民間有所謂「中兄巴弟」；反正中國哥哥說什麼，巴基斯坦弟弟跟在後面說是就對了，如此交情，在「一帶一路」大旗舉起之後，讓兩國的合作關係更加緊密，黏如橡皮糖。
也因此，不僅台灣人要去巴基斯坦不容易，巴基斯坦人來台也是一樣，限制繁多、關卡重重；辦理結婚登記，尤其難如登天，曾經有台灣女孩，還為台巴結婚手續一事，到立法院請願。
台巴結婚登記是這樣的；所有紙張文件，從身分證、戶籍謄本、單身證明、良民證、健康檢查書、法院認證過的結婚證書....任何台灣政府規定的結婚文件，都必須在巴國備妥，然後由烏爾都語（巴基斯坦國語）翻成英文；這英文版本要先拿到巴國的外交部認證，再送出國、遞交到有轄管驗證服務的台灣駐外單位蓋章認可；全部證件經台灣外交單位認證無誤之後，才能寄回台灣，接著翻譯成中文，再依序拿到台灣的各民政單位辦理。等結婚手續完全辦好，將巴基斯坦夫婿的名字納入台灣戶籍了，如此，台灣的太太才能再憑此戶籍資料，寄給她們的巴基斯坦夫婿，讓他們拿這戶籍資料到第三國申請簽證；待順利拿到依親、居留簽證了，才能來台，夫妻相聚。
這個過程，光用聽的，就已經腦筋打結，更別說實際操作了，因此，花上半年乃至一、兩年的時間才將結婚證件辦好的情事，時有所聞。
尤其增加這整個結婚辦理手續困難度的是，台灣政府將巴基斯坦的文件驗證管轄權劃歸到沙烏地阿拉伯的領務範圍去了。這實在是一個難解的外交題目。
地理上，巴基斯坦屬於南亞，語言、血統、衣著、乃至飲食，都與阿拉伯國家不同，就算不取台巴兩國政治平衡點，將領務轄管權劃歸到香港、泰國、新加坡等設有台灣駐外辦事處的政治第三地，也應該就巴基斯坦之近，歸到印度、孟加拉等與台灣有互設辦事處的南亞國家；偏偏，台灣政府是將巴基斯坦的外交領務轄屬權劃歸對台巴而言都是天方之遠的沙烏地阿拉伯。
別說台灣人要去一趟沙烏地阿拉伯實在不容易了，大部分的巴基斯坦人，一輩子也未必有機會去一趟。
但是，婚都結了，頭也已經洗下去了。傻楞楞的我，結婚後才跟著阿敏走入猶如中古世紀般的巴基斯坦落後鄉間，所有生活上的不適、與該受的苦都受過了，如果沒把結婚證件辦成，功虧一簣地返回台灣，那麼，整個夏天的眼淚，可都白流了。
於是，為了快快辦好結婚證件，我們在當時派駐沙烏地阿拉伯吉達辦事處的友人建議下，決定跑一趟天方之國，親自遞送所有結婚的文件資料。
沙烏地阿拉伯是一個不隨便核發觀光簽證給外國人的國家，幸運的是，若是要到聖地麥加朝覲的穆斯林，又另當別論，基本上，只要機票、與財力證明等證件足夠，都很容易可以申請到「朝覲簽證」。
因為穆斯林這個身分，所以我和阿敏很快就在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瑪巴德拿到「朝覲簽證」，帶著既興奮又期待的心情，準備前往沙烏地阿拉伯。
興奮的是，穆斯林們夢寐的聖地，在完全沒有預期的情況下，意外地提早來到眼前；期待的是，我跟阿敏的結婚證件，因為省下託人辦理的國際郵件往返時間，有機會在3個月內辦好。
就這樣，我們以「朝覲者」的身分，登上前往沙烏地阿拉伯的班機。
在拉荷爾機場通過海關時，負責查驗我的護照的，是一個長相斯文、挺拔俊俏、輪廓深邃、巧克力膚色的旁遮普漢子，當他看到我的護照封面印著「Republic Of China」字樣時，神色十分孺慕；他臉部線條柔和地拿著我的綠色護照，十分好奇地一頁頁翻看。
眼前的旁遮普漢子，顯然是直覺地把我當成來自「China」大國的同胞了，他不但驚嘆地喊出「China！」，更是連連點頭表示激賞，中國這個老大哥，對巴基斯坦這個小老弟的照顧之情，由此可見；待翻到護照後面，發現貼的是「朝覲簽證」時，甚至發出由衷恭喜的讚嘆詞：「Ma-Sha-Al-Lah」（阿拉伯語，穆斯林常用的古蘭經讚美詞，有「這真是造物主造化的美好事物」之意）！
我非常理解他的讚嘆之情，因為，巴基斯坦人民所得不高，許多人都是積蓄一生，才存足了前往麥加朝覲的費用，大部份的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能力前往聖地。
聽到陌生人如此誠摯地說出古蘭經讚美詞，心裡真是開心；我和這個旁遮普漢子萍水相逢、互不相識，卻因為共同的信仰，彼此間立刻多了一份屬於穆斯林專有的默契與親切。
在前往聖地的旅程之始，就能在機場接受陌生人的祝福，我為自己感到幸運，因此，也熱情地回以當地話，大聲說了謝謝，然後，充滿感恩地邁向朝覲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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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烏地阿拉伯之行，十分順利，我們把該做的朝覲功課做好、該辦的證件一併辦好，果然提早拿到阿敏的來台居留簽證了；再回到巴基斯坦時，我的心情已經全然不同，一想到總算可以回去「文明的台灣」了，我心中難掩興奮。
返台當晚，我因為即將揮別這個落後國度而歡欣愉悅，阿敏也因為提早拿到台灣居留證而意氣風發，我們倆都帶著雀躍無比的心情，神采飛揚地辦理托運行李打帶、掛手提行李牌...等巴基斯坦機場特有的登機流程。
悠然來到海關處後，我和阿敏依規定分開由本國人、外國人兩個不同櫃檯，各自進行護照查驗。
幾乎沒有國際觀光可言的巴基斯坦，即使是國際機場，外國旅客也寥寥無幾，所以，我很快就驗完護照，通過海關線，算是真正擺脫巴基斯坦這個很難用西方主流價值來解釋的國度。
然後，我回頭望看阿敏在巴基斯坦本國人排隊的那個櫃檯，欣喜地認出即將幫阿敏通關、蓋出境章的那個櫃檯人員，正好是前往沙烏地阿拉伯時對我說著「Ma-Sha-Al-Lah」的旁遮普大漢。
珍惜人生中每一段美好相遇的我，於是收住腳步，不再往前；我自作多情地守在他的櫃檯背後，希望他可以轉頭看我；我想要跟他道聲「Salam」(平安)，我想要向他告別，讓他知道，他不久前曾經遇過的那個「Chinese」，就要回寶島台灣去了。
為了這份自作多情的心意，我還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對於自己還沒有完全離開巴基斯坦國土就鬆懈大意、輕忽人性，感到後悔萬分！因為，接下來的發展，完全超乎來自法治國家的我所能想像。
那個我原以為很友善、會善待陌生教親、還能把古蘭經的讚美詞隨口掛在嘴邊的旁遮普大漢，終於注意到我了，他轉身瞄了我好幾次，卻一直沒有抬頭正眼瞧我，這使得我那句含在口中的「願真主祝你平安」一直沒有機會喊出來。
癡愚的我，不死心地等到阿敏終於站在他的櫃台前，就在阿敏遞出護照給那個旁遮普大漢後，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刻意熱情地衝著阿敏喊了一聲「你好慢」，希望這旁遮普漢子聽到我的聲音後，可以轉頭看我一眼，這樣，我就能說出那句道安詞了。
刻意的熱情發揮效果，這下，他總算轉頭認真地打量我了，然後，他又轉身和櫃檯前的阿敏說起話來，再又轉頭問我：「你是他老婆？」
我開心點頭，並且，終於如願地大聲說出那句含在口中好久的：「願真主祝你平安」。
我滿心等著他回覆我：「願真主也祝你平安」，我自作多情地想問他，是否記得我？
沒想到，我再也沒有跟他講第二句話的機會了；此生都沒有。
別說跟這個旁遮普大漢「相認」了，這個大漢他連一句平安都沒有回我，就冷冷地轉身繼續翻閱阿敏的護照。這一翻，翻了將近5分鐘。我站在海關櫃檯後方隔著海關線，看阿敏原本嘴裡還嚼著口香糖的輕鬆神情逐漸變色，才發現事有崎蹺。
終於，那個旁遮普傢伙站起身離開櫃台，並拿著阿敏的護照走進海關辦公室；隔著海關櫃檯，我不解地問阿敏「怎麼了？」我們是清清白白的人民，會有甚麼事情嚴重到要拿護照到辦公室請示主管？
但見阿敏神色焦憤、滿臉通紅，他也一副不知所措地只能叫我保持安靜。
幾分鐘後，那「傢伙」（請注意我對那旁遮普漢子的稱呼已經有了改變）帶來幾個看似高階主管的制服人員，群圍著阿敏問話。
此時，已經站在海關線外的我，不在他們的權力範圍內，而他們顯然也不是衝著我來的，我萬分焦急地隔著海關櫃檯大聲喊話，問著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但見他們不斷用安慰的口吻表示沒什麼，對我直說「沒事，沒事」，還友善地指示地勤人員引我繼續往前通關；看著海關內的阿敏被一群制服人員「挾持」著出不了關，而已經身在「關外」的我也不能回去和他同生共死，當時心情的焦急與煎熬，真是筆墨難以形容；我頭皮發麻、全身血液沸騰。
接著，阿敏被帶進辦公室，折騰幾乎有半個小時那麼久，才又被帶出來；總算，海關櫃檯那個旁遮普傢伙也在阿敏的護照蓋了章、讓阿敏跨過海關線和我相會了，等候許久的我，再也按捺不住，哽咽地問：「到底發生什麼事？」
原來，當那旁遮普傢伙知道阿敏娶的是外國媳婦，又拿的是外國居留證後，料想阿敏將從此「鴻圖大展」了，便偕同主管一起敲竹槓。
我後悔不已、萬分懊惱，萬萬沒想到竟是因為我自作多情說了那句「願真主祝你平安」，讓那傢伙知道我和阿敏的關係而惹的禍！
「這是什麼鬼國家啊！」我忿忿不平嚷著。
我問阿敏到底被坑了多少錢，阿敏心存僥倖地說，原本喊價一百元美金（約六千盧比），討價還價後，以三千盧比成交，但是，翻開阿敏的皮夾卻發現，裡面全部的盧比現鈔只剩下兩千五百盧比，其他都是美金，一番討價還價後，這些海關大盜們才悻悻然地接受那兩千五百盧比現鈔。
終於來到登機口，就在我還驚魂未定地想著這猶如洗三溫暖的過程時，阿敏起身說他要去洗小淨（穆斯林做禮拜前的淨身動作）、做禮拜。
然後，阿敏這一進去，還真久。
我望眼欲穿，又是一陣焦心，若非隨身行李不能隨意棄守，幾乎要跑去男廁門口大喊阿敏了。
眼看著在阿敏之後，又有兩個穿制服的海關人員進去洗手間，眼看他們也都完成洗淨，走入專設給穆斯林祈禱的禮拜殿、開始做禮拜了，卻還不見阿敏人影，我愈想愈不對勁。
忐忑不安中，阿敏終於出現，我不解地問：「怎麼洗個小淨這麼久？」
阿敏悠悠然說著：「在裡面等著付錢啊！」
「你們國家機場坑錢也未免坑得太過分了吧？連上個廁所都要坑錢！」
我再次怒吼。
「剛剛不是跟你說要付兩千五百元嗎？就是在廁所裡面付的！」
我恍然大悟，原來，整個「交易」過程，一直到阿敏上完廁所才算結束。
這些在國家門面機場上班的海關人員，竟還知道敲竹槓不是正經事兒，所以沒有直接在海關處收費。
原來，敲竹槓這件事，儼然是個公開的秘密，甚至是個有標準流程的。
諷刺的是，那兩個穿國家制服的海關人員，在洗手間裡「洗劫」完阿敏後，還大剌剌地直接走進一牆之隔的禮拜殿堂，以真主之名禮拜。
魔鬼與天使，在他們身上簡直是一體兩面，令人不可思議。
凌晨12點10分，當飛機準時起飛、當機輪離地的那一剎那，我和阿敏不禁同時驚呼：「感謝真主！我們終於離開巴基斯坦了。」
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們在海關還是陸陸續續遇到各種不同狀況的敲竹槓事件，不過，隨著我們被「洗劫」的經驗越來越豐富、人生歷練越來越老練；漸漸地，我們不但不再生嫩地每次都讓海關敲大筆竹槓，有時，阿敏甚至還會和他們打屁聊天，面對低薪的這些同胞們，竟反倒以一種「打賞」的姿態，甘願地被敲竹槓了
有錢就是大爺，早在川普暫停對巴基斯坦的援助、凍結2.55億美元金援之前，習近平便已在2015年已經帶著460億美元的紅包到巴基斯坦進行國事訪問了，川普新年第一天的這番怒吼，對巴基斯坦不但起不了恫嚇之效，甚至讓巴基斯坦更向中國乃至俄羅斯靠攏。
筆者不敢以此評論巴基斯坦是個見錢眼開的國家，然而，巴基斯坦在政治上的老謀深算、與雙頭蛇作風，早在開國時期便已成調；1947年代，巴基斯坦國父真納便是一邊暗中與英國政府協定印巴分治條款、畫定印巴國界，一邊還假意接受末代總督蒙巴頓與印度開國總理尼赫魯的協調，因此埋下印巴至今無解的喀什米爾難題。
人窮志短，巴基斯坦從民間到政府當局，展現著一種「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自然天性，狂人川普能否治得了狡黠的巴基斯坦，筆者也拭目以待，畢竟，市井小民如我，也不甘老是在機場海關被海削一頓啊！
＊作者為國立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台灣藝術大學圖文所碩士。曾任國中教師八又四分之三年，穆斯林作家，著有《愛在巴基斯坦蔓延》、《旁遮普散記》、《我不愛印度？》、《浪漫遊印度－愛上印度的22個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