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專欄:離城記

2017-11-2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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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說,在自己真正去到通霄之前,已經透過對七等生的小說閱讀,建構對這個未曾去達小鎮的自我想像。(取自苗栗縣通霄鎮梅南社區發展協會)

作者說,在自己真正去到通霄之前,已經透過對七等生的小說閱讀,建構對這個未曾去達小鎮的自我想像。(取自苗栗縣通霄鎮梅南社區發展協會)

對這位神祕難測的小說家,以及總是被用來做小說場景的通霄小鎮,產生出巫山雲雨般的嚮往。在我真正去到通霄之前,我透過對七等生的小說閱讀,早已建構我對這個未曾去達小鎮的自我想像。

我大學時無意中閱讀到七等生的小說,對於其中文字的孤決獨立,以及介於現實與幻想的敘事手法,先是感覺排斥不解、但又夾著探視好奇,終於全然著迷地進入這樣小說的魅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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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同時對這位神祕難測的小說家,以及總是被用來做小說場景的通霄小鎮,產生出巫山雲雨般的嚮往。因此,自己會藉由小說的描繪,去想像現實的場景。譬如讓人念念難忘的《沙河悲歌》,那個理想未盡的抑鬱男子,吹奏著十足哀愁的薩克斯風,彷彿訴說自身與島嶼命運坎坷的那條河流;或是《散步去黑橋》中,老邁男子與幼時靈魂相偕散步對語,涉走一段生命哲思與鑑照初衷的路程,緩緩一起回返童年記憶的黑橋。這樣許多空間的景象,不覺注入我對通霄小鎮的想像。也就是說,在我真正去到通霄之前,我透過對七等生的小說閱讀,早已建構我對這個未曾去達小鎮的自我想像。

之後,在一個朋友的畫展巧遇七等生,因此開啟了一段亦師亦友的長久互動。我有次動念想拍個紀錄短片,就提議與七等生相約回返他的故鄉去,隨性地記錄一些影像,滿足自己對記錄影像有著的憧憬。那時舉家已遷到台北一陣子,除了清明節或有特定的事情,極少回去故鄉的七等生,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我顯得魯莽的要求。

就這樣的,我們安排了兩趟周末的行旅,一趟由我開車匆匆來去,一趟比較從容自在地搭乘火車,並且夜宿在遠處有火力發電廠、身邊即是木麻黃林的海邊屋宇。但是,也由於這兩趟的旅程十分交疊類似,讓我有時會分不清那些散存的零星記憶,究竟是當歸屬於哪一次的旅程。

印象比較深刻的有幾件事,一是走去看七等生為家人搭蓋最後共住的房子,因為自身對於動手造物,譬如木工與蓋屋的喜好,所以他也參與到建屋的過程與辛酸,並且寫入到他的書籍裡。我們立在屋對面的馬路旁,隔著距離眺看著顯得小巧的二層樓住房,七等生似乎並無意帶我們進去這個已經易主的房子,就戴著墨鏡安靜地立在那裡,一陣子後悠悠說著:「啊,那兩棵樹都長大起來了呢!」

2017-05-16-苗栗通霄發電廠-取自教育部網站
我有些震驚溪流如此狹窄乾涸,與我期待中那條當如母親般滔滔不盡的通霄溪,幾乎無法相連並想,也因此沉默地立著。圖為苗栗通霄發電廠。(資料照,取自教育部網站)

隨後去探望他童年戲水,以及應該是我來此最期待端景的沙河。真正到達了布滿禿露卵石的河床時,我們都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七等生這時打起了黑傘,遮擋顯得逼人的豔陽,喃喃說著什麼地沿著河床來回走著。我有些震驚溪流如此狹窄乾涸,與我期待中那條當如母親般滔滔不盡的通霄溪,幾乎無法相連並想,也因此沉默地立著。

七等生走回來,用安慰的語氣對我說:「以前溪水很多很急,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就只剩下這樣?」然後四下張望著,像是要再次提起大家的興致,忽然興奮指著遠處一個大岩塊說:「你看那裡,那就是跳水谷啊!我們最愛去那個水坑游泳跳水,大人不准我們去,因為那裡年年都有小孩淹死,說會出來抓人去替死,好自己重新投生的。」

之後再去到黑橋時,我已經心安沉靜。我望著跨過小溝渠那個顯得極其平凡的灰色水泥板橋,逐漸明白自己對通霄模樣的期待,完全有如小說中那個童年的靈魂,在與老人走回到黑橋,發覺竟然不是童年記憶的模樣,終於自己嚎啕大哭起來,讓人不知是當訕笑或是憐惜的模樣呢!

全旅程最高潮的時候,是七等生安排我們重返那個當年失敗返鄉的獨臂男子,在夜裡遊走吹奏音樂討生活的圓滿大酒家,他說要讓我們重溫那年代通霄的風光夜生活景況。我們與幾位大約半百的濃妝女子參次坐滿一個圓桌,由於我與工作夥伴顯然的拘謹與不安,七等生便帶頭開懷與女子們說笑促狹,更不時轉頭邀請我們一起飲酒談話,吃著道地的酒家菜。

那一夜,我們都很醉也很開懷暢興。隔天,七等生說起那幾個女子能來喝酒很不容易的,他說:「現在酒家都找不到人來做,年輕好看的都去大城,根本就不會留在這裡。這些人是附近的農婦,白天她們照樣要下田,晚上偶爾過來幫忙兼兼差的。」

七等生的語音顯得低沉憂傷,我猜想他是忽然想起來曾經獨自遊走在酒家間討生活,中年就早逝的失意獨臂樂手。而我也當然完全知道,那個在《沙河悲歌》主要角色的失意樂手,就是他自幼所景仰與思念的親大哥啊!

我後來用很粗陋的方法,剪輯完成了這部紀錄短片,並且套用七等生小說的名字《離城記》,還安排一場公開的發表會,原本答應會來參加的七等生,臨時因故沒有出現來。

我後來就很少再回去過通霄,但是對於這個小鎮的記憶,卻依舊鮮明活躍。雖然我還是無法分辨這些景象的記憶,究竟有哪些是源自於小鎮真實的場景?哪些又是源自我閱讀七等生小說後的憧憬遐想?

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在意了,因為破碎、誤讀與片段,可以就是真正的完整,猶如七等生所寫:「不完整就是我的本質」。而對於一個過客如我,存活在現實與幻想間的通霄,都永遠就是一位小說家的故鄉啊!

*作者為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系主任,小說家、建築師。原刊於1603期《新新聞》,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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