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博結束現霧霾,拆除大隊動地來:《長樂路》選摘(2)

2017-09-14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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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里長希望的只是政府實現一開始的諾言,讓他們之後能搬回原地居住,又或者補償他們足以留居在附近街區的金錢。」圖為上海長樂路老公寓洋房(取自book.com)

「陳里長希望的只是政府實現一開始的諾言,讓他們之後能搬回原地居住,又或者補償他們足以留居在附近街區的金錢。」圖為上海長樂路老公寓洋房(取自book.com)

因為上海世博,圍繞麥琪里的牆面之前貼滿數十張「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海報,就在二○一○年十月的閉幕典禮上,副總理王岐山當眾宣布,這次世博標語的精神將會世世代代傳承下去。「我深信『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這句話會成真,」他非常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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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上海被一陣濃烈的有毒霧霾淹沒。原本距離我們住處一公里外的高樓大廈全被埋藏在一整片朦朧之中。世博期間,上海一切施工被迫停擺,上風處的農民也被要求禁止焚燒稻殼,重型交通載具進出城市也必須受到管制,因此,在舉辦世博的六個月期間,上海的空氣品質有百分之九十都處於「良好」程度。但現在這些規範全部廢止,上海空氣再度回到骯髒又充滿懸浮粒子的狀態。

而在麥琪里,又有一個拆除大隊前來拜訪陳里長、陳里長的妻子謝國珍(音譯),以及另外四戶仍住在此地半毀房屋的家庭——總共大約數十人。距離之前那次包括縱火、兇殺和牢獄情節的拆除事件已經五年了,相較之下,這次拆除大隊可說是有備而來。徐匯區政府先送來通知,並帶來由地方法院簽署的看似正式文件的重新安置命令。

此時的陳市場已經是重安置相關法條的專家,畢竟他可是這個里的非官方里長。他很清楚,這項法律命令如果要依法執行,就必須由政府針對個別住戶分別寄發通知,而非透過拆除大隊。

拆除大隊中是一群心腸死硬的中年男子,他們早已習慣應付頑固的住戶,完全不受陳里長的法律詮釋動搖。他們某天又帶了大錘回來,但陳里長也不是沒見過場面的人。他從廚房拿了一桶丙烷瓦斯,從陽台對著下面的人群大吼。「我說假如他們試圖把我帶走,我會把瓦斯桶綁在身上跟他們同歸於盡,」陳里長說,「我還跟他們,『我已經六十多歲了,你們才四十多歲,有家人、有小孩,眼前還有大好人生,但我可不怕死。』」

拆除大隊沒有再回來。

徐匯區官員已經將麥琪里重新劃為「公有」土地,代表之後這裡會被建設成公園、學校、醫院或政府建築,總之就是公用設施,但不會拿來建造商業用建築或住宅區。但住在附近的人都對麥琪里的未來不樂觀。這塊地可能是上海最有價值的未開發土地,一位開發商曾告訴我,如果要將這塊地建設成公園或學校,需要投入的資金極高,區政府也不在乎繼續等:從二○○三到二○一三年,城市地價每年成長百分之十四,附近最貴的豪華公寓一套賣價已高達數百萬美金。

20170727-長樂路街道理的景色(取自ASTYAO微信公號)
麥琪里裡面的街道景色(取自ASTYAO微信公號)

陳里長希望的只是政府實現一開始的諾言,讓他們之後能搬回原地居住,又或者補償他們足以留居在附近街區的金錢。「技術上而言,重新拍賣這片土地根本違法,」陳里長給我看證明他法律權利的影印文件,「這項政策聲明我們有搬回原地居住的權利,但現在形同虛設。這些官員就坐看地價飆漲,暫時也懶得處理。」

在社區中心的閱讀室內,我翻看陳里長散放在及膝桌面的各式文件。大部分的警方紀錄都是十年前的文件:「居民抱怨有人向窗戶丟石頭」、「居民抱怨被斷電」……諸如此類。這是一段被拆除大隊騷擾的詳細歷史紀錄。接著我突然意識到,我所居住的匯賢居也是建於十年前。之前到麥琪里的時候,我曾跟陳里長及老康提到我就住在對街高樓,從窗戶就能清楚看到這片土地上的動靜。「你有那好景觀,還得感謝我們!」老康當時大笑著說。

「匯賢居那塊地之前是什麼?」我問陳里長。

「就是一些在巷弄間的普通人家。它們不屬於麥琪巷,房子狀態也沒有我們好,」陳里長告訴我,「不過那天也有一位居民因為安置問題而死。」

「發生了什麼事?」

「我聽說有個人在街邊的房子經營小生意,拆除大隊來拆房子時,他把汽油倒在身上,緊抓住一個拆除大隊的人,然後點火。」

陳里長告訴我,那個隊員就是當初騷擾他並在附近縱火的那個人。

「我忘記那個死掉的人叫什麼名字,但家裡有他妻子的電話,可以找給你。她到現在還在試圖向政府陳情,」陳里長告訴我,「我們這區到處都是類似的故事。」

中國政府仍是全國土地的地主。打從毛澤東死後,共產黨逐漸允許個人擁有更多產權。時至今日,他們可以「購買」一項物件的七十年租約。共產黨政府正式將他們稱為「擁有者」,但真正的地主仍是國家。

因為產權狀態改變,「擁有者」也逐漸擁有愈來愈多的法律權利。中國國務院裁定,除非土地將改建以服務公眾利益,地方政府不得強迫人民遷離自己的家屋。這個政府之後也針對被迫拆遷議題做出明確指示,表示當政府從人民手中取走房屋時,必須賠償屋主產業之市價金額。

這項裁決在屋主與地方政府暴力僵持了二十多年後才出現。中國經濟正以史無前例的速度成長,地方政府已經成為實質上的土地掮客,不停從各地居民手中奪取土地後再賣給開發商求取利潤。到了二○一三年,地方政府的營業收入有三分之一都是來自這類土地買賣。

「在一個正常的體制中,政府應該不會因為這類土地交易獲利,」一位在上海有名的產權律師王愷連(音譯)告訴我,「政府應該只負責管理土地。他們不該成為商人。」

不過這些年來,地方官員已經成為中國最精明的資本家。當他們沒有在奪人民土地賣給開發商營利時,你能常看到他們開著黑色奧迪轎車到處閒晃,然後在 Coach 或 LV 等名牌賣場為妻子或情婦買手提包。那是一場有關貪婪與腐敗的奇觀。不過每當我報導這類土地掠奪的故事時,居民都認為地方官員是造成他們苦難的罪魁禍首,但另一方面,卻又真心相信中央政府仍珍愛人民。「如果北京政府知道這裡正在發生什麼事,」我常聽到有人這麼告訴我,「一定會來阻止這場鬧劇。」

然而跟中國政府高層的貪腐情況相比,這類土地掠奪的案例不過像是在街角雜貨店偷了顆糖果沒兩樣。這幾年來,許多領導高層的政治菁英家庭透過權力累積了數百億的公司股份和房地產。不過這類新聞在網路上都被屏蔽了。關於中央高層的地方報導通常都是領導巡視郊區學校或醫院的照片,一副希望確定大家都過得好的模樣。對於住在麥琪里的一般人而言,好人與壞人截然二分,但是非往往無法如此黑白分明。

《長樂路》書封。
《長樂路》書封。

*作者羅伯‧史密茲(ROB SCHMITZ),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碩士,國家廣播電台(NPR)、廣播媒體Marketplace駐上海記者。1996年,以和平隊(Peace Corps)志願者身分首次到中國。曾獲頒艾德華莫若獎(Edward R. Murrow Award),教育作者協會(EWA)獎章。本文選自作者第一部作品《長樂路:上海一條馬路上的大城市夢》(時報出版/譯者:葉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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