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自1962年戰爭以來，邊境零星衝突與地緣較勁從未停過。看似是典型的安全難局，其實50多年來，兩國各自已經歷經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雙方衝突的性質也發生了根本的改變。
今年六月中起，中印在不丹邊境長期對峙，起因是中國在洞朗高原修築公路。印方擔心這條公路連結上青藏的運補系統，只要用傳統的火炮，就可以切斷印度連結東北的西里古里走廊。中方認知自己在已經確定的國界內修路，完全不存在未定界問題。印度主流傳媒理解這場衝突是中印錫金（Sikkim）未定界邊界爭議的延伸。
印度高調操作達賴讓北京警戒
在此之前，十四世達賴喇嘛於四月訪問藏南地區的達旺，此地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出生地。達賴此行暗示了未來轉世極可能在中國境外，當地阿魯納恰爾邦（Arunachal Pradesh）首席部長佩馬坎杜（Pema Khandu）則宣稱：「獨立的西藏才是印度的北鄰……中國無權指導我們。」對於印度一反常態地高調操作達賴角色，北京則信誓旦旦要新德里付出代價。
一九五五年，當時兩國總理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與周恩來共同出席萬隆的亞非第三世界高峰會議。之後周恩來與尼赫魯宣布中印相處的五原則。毛澤東、周恩來都曾以極大熱情看待剛獨立的印度，但五九年達賴出走導致中印關係開始惡化，最後六二年在邊境兵戎相見，印軍全線潰敗收場。
尼赫魯與毛、周等兩國第一代領袖目光遠大，有時卻也一廂情願；現在掌權的莫迪（Narendra Modi）與習近平則是必須回應國內現實政治的領袖。兩人在國際的舞台上看似風光，但面對地緣的挑戰上，選擇其實十分有限。現今中印之間不存在大規模戰爭的可能性，卻也沒有徹底解決爭端的好辦法。
印度控制的藏南即阿魯納恰爾邦，中國官民對之言必稱「偽」，聽起來既離奇也有幾分逗趣。目前藏南地區有百萬常住人口，即使中國在軍事上可以再次壓服印度，但重新占領藏南之日即是殖民統治之始。以往毛、周可以得勝退兵，而今日習近平在驕矜的民族論述下卻無法放棄藏南。東北通道看起來是印度的戰術咽喉，但藏南其實是中國的戰略空白。
與中國合作比結盟美日有利
盤點中印衝突的得失，很難說哪一方多占了便宜。印度看似輸了戰爭，卻寸土不失，實際占有中低海拔的沃土；中國以援助巴基斯坦及控制阿克賽欽地區，就牽制了印軍主力，但西藏問題卻讓北京前後失據。更重要的是，中印的緊張，讓北京力推的「一帶一路」，對鄰邦更不具有說服力。
雙方在邊界上持續僵持，但在媒體上，中印言論的深度卻高下立見。
中國官媒《環球時報》評說：「中國的ＧＤＰ數倍於印度，我們的軍事力量已經可以向印度洋投送，印度周邊有中國友好國家。如果中印相互『玩地緣政治』，北京會輸給新德里嗎？」《環時》雖立場極端，以上言論卻反映了中國民眾的主流心態。
古拉斯瓦米（Mohan Guruswamy）是「另類政策方案中心」（ＣＰＡ） 主持人，他則認為中國的同行，動輒重提一九六二年以恫嚇印度是十分狀況外的。他認為印度與美日結盟並不合乎國家利益，印中的經濟總量將在未來二十年超越原來的Ｇ７總和，印中雙方應該把握歷史機會，切勿被各自「半生不熟，學養不足」的專家所誤導。
政敵可藉中印爭端攻擊習近平
莫迪領導的印度人民黨（ＢＪＰ）近來在中央地方的選舉中大有斬獲，形成執政的絕對多數。對他來說，有限的邊境緊張足以讓民族情緒小火慢燒，既可以籠絡軍方，又可在選舉中擊垮國大黨（Indian National Congress）並壓制左派，還會使美日以更多籌碼來拉攏印度，可謂一石多鳥。莫迪的確讓印度改頭換面，他心中必定有一盤印度崛起的大棋局。
反觀中國在中印衝突中，除了毛左與軍迷的亢奮外，大概只能幫「巴鐵」（中國網友對巴基斯坦的暱稱）減輕壓力。中國對印度有鉅額投資與順差，中國對印度的輕率與輕蔑，只會使在印的華商更加舉步維艱。結果是中國成為莫迪進一步鞏固權力的超級臨時演員，而中印爭端卻可能成為習在十九大前後被對手攻擊的藉口。
下棋都說要棋逢對手，但北京以理服人的能力，與其國力從來不成比例，從東海爭議、南海九段線到藏南主張皆互相矛盾。中印之間，北京缺乏的是真正的大戰略。如果北京願意推動改組安理會，主動協助印度入常，不但順理排除亞洲另一個候選國家日本，還可以重塑本世紀的權力格局。
在此大戰略下，中國應遵守分水嶺原則，承認印度對錫金與藏南主權，換取印度對西線實際控制的承認，並努力促成滇藏、印度東北與孟加拉成為面對海洋的自貿區。如此中印之間才能真正成為戰略夥伴，共同改變世界格局。
新德里少了旗鼓相當對手
但北京的當權者看來並不是個可期待的好弈者，一方面他們以勝利者自居過於驕矜，另一方面永久失去藏南的憂慮使他們瞻前顧後。事實上，藏南並不是失去於現今的統治者手上，且毛澤東曾對緬甸與朝鮮割讓國土。卸不下歷史的包袱，中國將永遠無法成為大國。
印哲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曾提出「中印是親兄弟」（Hindi-Chini bhai-bhai），喜馬拉雅山麓下的爭端，既有帝國殖民遺留的問題，也有兩國政治操作的斧鑿，印、中兩國能否成為世界領導者，解決邊界問題是第一張試卷。
新德里應該有盤大棋局，但世界屋脊的另一邊卻缺少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作者為專欄作家。本文原刊於 1586期《新新聞》。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