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曉雲專文:還歷史一個真實的白崇禧—白先勇先生筆下的《民國與父親》

2017-06-25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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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先生以撰寫短篇小說而蜚聲文壇,讀過他小說的人,都被其小說中所特有的那種「歷史興衰和人世滄桑感」所打動。今年上半年,白先勇先生又向兩岸三地讀者讀者奉獻了他的新書《父親與民國》。本文是筆者在讀了白先勇《父親與民國》一著以後的幾點感觸。筆者從一個民國歷史研究研究者的眼光出發,認為白先勇這部為紀念父親而寫的「以圖證史」之作的最大價值在於「還歷史了一個真實的白崇禧」,從而讓以往歷史書寫中因種種原因而「失語」、「失聲」,進而被忽略和遺忘的某些重要史實得到了客觀的呈現。此外,筆者還從史著撰寫的規則角度,對該著的特色,優長作了概略的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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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際文壇上有著重要一席的臺灣作家白先勇先生說他一直有個夢,一個至今未了的心願,那就是寫一部傳,傳主就是他父親白崇禧。現在很多人知道白先勇,因為他的小說和「青春版昆劇-牡丹亭」,但白崇禧卻已少有人知,不僅在大陸,甚至在臺灣。然而,在半個多世紀之前的大陸國民政府時期,白崇禧可稱得上是個「文治武功,極盡輝煌」的人物。此話並非過譽之詞,謂予不信,請看以下史實:

白崇禧頭角嶄露,是在上世紀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的廣西群雄並起的「自治軍時代」,為結束戰亂,同時與廣東正在興起的國民革命作呼應,以李(宗仁)、白(崇禧)、黃(紹竑)為首的新派青年軍人共組了「定桂討賊聯軍」,發起了平定廣西的戰事,並最終成為了廣西的新主人。在這場戰事中,作為「聯軍」參謀長的白崇禧即在精于謀略、捕捉戰機、以少勝多、出奇制勝上,表現出過人的膽識和才智,也因此贏得「小諸葛」之美譽。

龍潭一役後,滬、寧一帶得到穩定,李、白兩位廣西將領也因此在國民黨政壇軍界上成為舉足輕重的重磅人物,並一度握掌了臨時中樞的權力。(取自網路)
龍潭一役後,滬、寧一帶得到穩定,李、白兩位廣西將領也因此在國民黨政壇軍界上成為舉足輕重的重磅人物,並一度握掌了臨時中樞的權力。(取自網路)

白崇禧成為國中聞人,是在走出廣西,投身國民革命後。1926年7月9日,國民革命軍正式誓師北伐,蔣介石出任革命軍總司令,而擔任總參謀長一便是時年方30出頭的白崇禧。北伐戰爭給了白崇禧施展其軍事才幹的更大舞臺,白也自此從廣西一隅走向了全國。在北伐進程中,白不僅以前方總參謀長一職運籌帷幄,參與戎機,而且在還在掃清東南各役時,親任東路軍前敵總指揮,領兵出陣,一路所向披靡。而最讓白崇禧揚名的一仗是「四一二」後不久的龍潭戰役。是役消滅了孫傳芳部主力,在戰役結束後的慶功宴上,國民黨元老譚延闓特書一聯贈白:「指揮能事回天地,學語小兒知姓名」,可見白崇禧在當時已具的盛名。

龍潭一役後,滬、寧一帶得到穩定,李、白兩位廣西將領也因此在國民黨政壇軍界上成為舉足輕重的重磅人物,並一度握掌了臨時中樞的權力。儘管此權力不久後因蔣的複出而被收回,但在重啟的「二次北伐」中,李、白及其桂軍仍為基本陣容的「四駕馬車」之一。而北上參戰的第四集團軍一部即由白崇禧親率,領兵直逼京、津,追敵至灤河,收拾直魯軍殘部,完成北伐最後一戰,所謂「從鎮南關打到山海關」,成為「完成北伐第一人」。此語雖為自詡,但所言不虛,從北伐誓師到宣告完成,白崇禧所率的廣西軍隊,幾乎是重要戰役,無役不與,在國民政府「統一中國」的大業中,以戰功論,能與白媲美者無幾。

白崇禧之名為國人所熟知,不僅在北伐之時,更在北伐之後,也不僅是因為戰功,更是因了與蔣的較量和抗衡。蔣、桂何以反目,原因很多,其中的部分也可能是蔣、白之間的「瑜亮情結」。蔣十分器重白的膽識和謀略,但又深慮白的廣西派背景,唯恐不能為己所用,故蔣、白之間既有親密無間的合作,也有誓不兩立的爭鬥,他們之間的恩怨離合與國民黨大陸政權相始終,糾結了整整20多年。不過,在蔣介石執掌大陸政權時期,其軍政生涯中碰到的對手和政敵可謂數不勝數,除了共產黨之外,曾令他寢食不安的是那些跟他一樣靠革命起家的各路英雄,李、白桂系是其中之一。不過,那些曾讓蔣頭疼不已的「武裝同志」中,像馮玉祥、閻錫山那樣從民初起就縱橫捭闔於民國政、軍兩界的人物都先後敗在了蔣手下,就是這死硬派廣西「吞不下、嚼不動」,其中原由,用桂系中人的話來說,概因「各省都有機可乘,威嚇利誘,挑撥離間,都有不同的功效」,而廣西卻因李、白兩位老總的「精誠合作,領導有方」,不僅挫敗了蔣介石的離間陰謀,還有效地凝聚了桂省上下的人心和鬥志,最後李宗仁還能取代蔣介石,登上國民政府代理總統的高位,這在民國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不過,桂系李、白能與蔣爭鋒到最後,並在國人心目中享有不墜之影響力,既得力於兩位「老總」的精誠合作,也得力兩位廣西將領高出於同時代人、甚至跟他們一樣同為地方實力派領袖人物的眼界、胸襟和見識。李、白是武人,同樣也是文人,他們不僅能帶兵,也能治政。即便在與南京中央抗爭中落敗,被迫據守廣西一隅的那幾年中,李、白也未淡出人們之視線,他們勵精圖治的地方建設,竟也為廣西博得了「中國之模範省」的佳譽。而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廣西建設中,人人都知道白崇禧是靈魂性人物,廣西建設中出臺和推行的一系列舉措,無不打上了白崇禧的烙印。 

廣西因李宗仁、白崇禧「精誠合作,領導有方」,不僅挫敗了蔣介石的離間陰謀,還有效地凝聚了桂省上下的人心和鬥志,最後李宗仁還能取代蔣介石,登上國民政府代理總統的高位。(取自網路)
廣西因李宗仁、白崇禧「精誠合作,領導有方」,不僅挫敗了蔣介石的離間陰謀,還有效地凝聚了桂省上下的人心和鬥志,最後李宗仁還能取代蔣介石,登上國民政府代理總統的高位。(取自網路)

不過,白崇禧之出名,也並非盡為佳譽。其實從其出名起,對其的評價就是毀譽不一。譽者稱白「足智多謀」、「才氣過人」,毀者則謂白「心狠手辣」、「陰險狡詐」。僅從白崇禧的兩個著名外號「小諸葛」「白狐狸」來看,即可知時人對白的褒貶。客觀地說,以上大相徑庭的口碑都有一定根據,但是毀、是譽卻在於評價者各自的好惡和立場。比如,在蔣桂開戰時,白崇禧在蔣介石眼中,自然就是必欲徹底剷除的「桂逆」;「四一二」清黨時,在共產黨人看來,白崇禧就是十惡不赦的「劊子手」。而在入侵中國的日本人眼中,白崇禧之名更是具有巨大威懾力,盧溝橋事變爆發後,蔣介石電召白崇禧入京共決抗日大計,在白飛抵南京之次日,日本報紙驚呼:「戰神到了南京,中日戰爭終不可避免!」所以,作為一個曾活躍於歷史舞臺的重磅級人物,毀譽實不要緊,也並不足恃,因為其人之歷史地位和價值正體現在這毀譽不一的各種說法之中。而對白崇禧的種種褒貶,其實也證明了白崇禧這個角色在民國歷史上的重要地位和無可替代性,不僅他本人就是民國歷史的一部分,其所作所為,功過暫且不論,還曾切切實實地影響,甚至決定了民國歷史的走向,試以一例證之:

「四一二」大陸叫「政變」,臺灣叫「清黨」,叫法不同,是因為立場相反。但無論取何立場,都不能否認該事件使國民黨的「聯俄容共」變為「棄俄絕共」,使國民革命擺脫了蘇俄的控制,避免演成「工農革命」的事實。現有的史料和研究已可證明,自漢、潯對立發生後,在蘇俄的「抑蔣」政策下,武漢國民黨左派與共產黨人聯手,取得了「遷都之爭」的勝利,蔣介石也因此更下定了抵定東南後,即利用江浙和上海的資源,與武漢分庭抗禮,與蘇俄和共黨分家的決心。不過,其時的蔣介石雖為北伐軍總司令,但切實能控制的軍隊僅第一軍中的部分軍隊而已,而漢方卻擁有除蔣以外的幾乎全部國民革命軍武裝。為改變力量對比,蔣迫切需要在國民革命軍內部找到能與自己採取一致行動的同盟力量,而李、白在「反共」這一點上,與蔣目標一致,他們與蔣的攜手合作,使「四一二」成為現實。尤其是白崇禧,在這場「清黨」事件中所起的作用,更甚於蔣介石本人。決定「清黨」大計的龍華反共會議是在白崇禧東路軍前敵指揮部召開的,主要的與會者即為蔣、桂兩系人馬。不僅如此,白崇禧還是「四一二清黨」行動總指揮,蔣介石已於事變發動前3日去了南京,上海交由白崇禧全權負責。在「四一二」行動時,是李、白桂系的軍隊控制了整個滬甯線,連沿線的蔣之第一軍兩個師(指揮官嚴重、薛嶽)也被視為「不穩部隊」而由桂軍加以監視。此外,在滬、寧動手的同時,由桂系控制的兩廣也相繼動手「清黨」,從而根本上改變了寧、漢對立的態勢和格局。完全可以這麼說,沒有白崇禧,沒有李、白廣西軍,就不會有甯方得手的「四一二」。

在這場「消弭赤禍」,關乎大局,並影響歷史進程的重大事件中,白崇禧起了舉足輕重,乃至決定成敗的關鍵作用。而此一事件對整個北伐進程,乃至嗣後對中國歷史走向所產生的影響,可說勝於民國史上的任何重大事件。然而,對這一事件中堪稱「絕對主角」的白崇禧,在兩岸的歷史記載中,卻都少有提及。何以如此呢?以筆者之見,在大陸是因為白崇禧的堅決「反共」,這樣的角色不是被妖魔化,就是被掃進「歷史垃圾堆」;在臺灣,則是因為有「蔣公」在,因歷史上桂系與蔣的積怨,白很難得到蔣的徹底諒解,何況臺灣也在很長一段時期處「正統史觀」之下,不入另冊就算不錯,客觀評價就很難指望了。此外,就如舞臺上的聚光燈一樣,總是根據需要打在少數人身上,其它人則連同背景一起被隱在了暗處。歷史記載也如此,由於白崇禧(也包括李宗仁及其桂系)的歷史角色和地位在兩岸都得不到公正評價,於是在以往兩岸的歷史書寫中,這些曾參與創造民國歷史的人,成了失語、甚至失蹤之人,這樣的歷史畫面無疑是不完整的,這樣的歷史書寫,也是不真實的。而隨著歲月的流逝,民國的這一頁正在被悄悄翻過,對白崇禧,以及跟白一樣兩岸政權都不看好,並有意作淡化、汙化處理的人,能知其名的人越來越少,也就毫不足怪了。

人們常說,歷史是勝利者寫的,此話有對的成份,卻不全對,因為只道出了部分事實。因為,這裡所說的「歷史」,主要指的是「官史」,而「官史」一般受「帝賊論」主宰,通行的是成王敗寇。不過,即便在封建時期的皇權體制下,身為「史官」也被要求須有「史德」,即不必事事遵循君主的指令,可以秉承自己的道德信仰辦事,所謂「從道不從君」,道在君之上,殺頭也要秉筆直書的。何況,由「勝利者」書寫的歷史,也不是永垂不朽的。只要提供出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新史料,再經過嚴密的邏輯論證,那些由勝利者寫下的「正史」,也會被改寫或重寫。這就是所謂「歷史公正性」的體現。而撥開歷史的迷障,為之拂去堆積的塵埃,還歷史以本來面目,這正是史家,也即我們當今所稱史學工作者的使命。不過,要修正歷史的誤說,填補歷史的空白,還歷史以本來面目,決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不僅需要大量確鑿史料的開掘,還需要大量研究成果為之提供支撐,這既要依靠史學工作者不懈的努力,也需要更多史料源頭的開闢。本人作為一個主要以民國歷史為研究物件的學者,對此深有體會。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儘管民國看似離我們很近,但卻因這段歷史被不斷塗抹,致使後人對這段歷史真相的瞭解越來越模糊。尤其是對此間人物的研究,不是被拔高,就是被貶低,或者就是被有意無意地遮蔽。時間長了,人們漸漸習慣了接受「官史」所告訴你的一切。近些年中,這樣的情況有所改觀,無論是對史實的敘述還是人物的評價,兩岸都更趨於客觀,以往歷史書寫中因「失語」、「失聲」而被忽略和遺忘的部分,也漸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呈現。然而,歷史畢竟離我們已有一段距離了,對能反映上世紀那段歷史的真實史料如再不作搶救,很多史實就會因時間的流逝而被湮沒或塵封。正是這樣,兩岸(不管是在大陸還是臺灣)但凡有能為這段歷史提供有價值史料或史述的新著問世,一定彌足珍貴。今年上半年,白崇禧先生之子—白先勇先生之《父親與民國》(大陸版本為《白崇禧將軍身影集》)同時在兩岸三地的發行,帶給人們的正是這樣的欣喜。

白先勇先生以撰寫小說而蜚聲文壇,讀過他小說的人,都被其小說中所特有的那種「歷史興衰和人世滄桑感」所打動。白先勇最著名的小說是《臺北人》,而翻開《臺北人》,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這樣一行獻詞:「紀念先父母以及他們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我想這或許就是白先勇開始其小說創作最初的原動力,也是他在年逾花甲後,竟暫時擱下他寫小說的筆,又傾全力來完成其為父親「寫傳」心結的坦露。正是在這樣的家國情懷驅策下,歷數年的努力,今年上半年我們終於見到了白先勇先生奉獻給兩岸讀者的這部《父親與民國》。

 

這部書以「身影集」見長,實際上就是以圖證史,「照片會說話」為其主要特色。以圖證史在我國有著悠久傳統,至今仍是我國史學研究的重要途徑和基本方法之一,感謝近代以來照相技術的傳入和廣泛應用,原來可作史證的圖片漸為現今能講歷史瞬間定格的照片所取代。也得益於近代報刊新聞事業的發達,使今天的人們仍然能看到已逝去先人的面容和過往歷史的畫面。書中為讀者展呈的這些照片部分為先生家人或親友所珍藏,部分為白先勇歷數年搜集而得,經白先勇先生悉心彙集和整理後,輔以對其父親一生之主要經歷和志業、建樹作出勾勒式介紹和敘述的簡潔文字,從而在為讀者講述其父親-一代名將白崇禧將軍戎馬生涯的同時,也通過一幀幀的照片,為今天兩岸三地的讀者展呈了一幅離去並不久遠,但已在不少人眼中顯得陌生的民國歷史畫卷。於是,通過白先勇先生這部書,讀者不僅對白崇禧這位民國歷史上的重量級人物有了初步的瞭解,對白將軍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大背景和活動的大舞臺,也會油然而生出很多新的認知。我是以民國歷史研究為專業的,應該說對白先勇先生著中所述的人物、事件和相關內容還都比較熟悉,但白先勇先生為其父親所作的這部上下集《圖傳》,還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然,白先勇先生的這部《父親與民國》,吸引我的還不光是那些珍貴的歷史照片,還是他書中的文字。說到文字,白先勇先生當為駕馭高手。不過,史述不是文學作品,任何不實或過分的描述,都會極大降低書稿本身的價值。再者,該著的主角又是作者的父親,儒家文化中有「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避諱」,要將白著作為歷史作品,而不僅僅是一般回憶、紀念性文字來閱讀,是要經得起史實核對總和史家考證的。此外,民國歷史紛繁複雜,尤其是活躍在政壇軍界的著名人物,更是功過滲合,斑瑜互見。因此,在為這些人物作傳時,人們頗為注意傳主與作者的關係,若多溢美之辭,難免為人詬病,其價值也會大大降低,這其實也是一般人紀念先人時多用回憶文章少用「傳」的原因。那麼,白先勇先生在選擇用文字紀念父親時,為什麼選擇用作「傳」或類似作「傳」的方式,而不是採用他更為熟悉的文學手段來表現呢?我想,也許白先勇先生覺得他父親的一生與民國的歷史已完全融為了一體,用史家的筆法來寫父親,更符合其父的形象,也更有意義。而且,他寫父親,並不僅僅是為了紀念先人,更是想通過對父親一生的回顧,為世人還原和呈現一段真史,在紀念其父親的同時,也讓人們記住他父親伴隨一生的那個充滿憂患和動亂,有變革、有探索,風雲激蕩、新舊交替,成功與失敗同在的民國時代。不過,既然採取了「傳」的寫法,就要遵守「傳」的規範,人們也會用「傳」的要求和尺度去對其作品做衡量。人都知道,傳以「真實」為生命,要求做到一是一,二是二,據事「直書」,這樣寫出來的東西才能令讀者信服,也才能體現傳記著述的價值,並因之傳之久遠。那麼,在白先勇先生已經為讀者奉獻的這部《父親與民國》著述中,白先生筆下的白崇禧是怎樣的一個形象,能否經得起史實印證和史家檢驗呢?對此,隨著讀過此書的人越來越多,人們會有中肯的評價,我作為讀者之一,認為該著以下優長是極為明顯的:

一、敘述客觀公允,無虛飾之嫌。該書文字如臺灣版簡介中所說:「全書以白崇禧戎馬生涯為主線,涵蓋北伐、蔣桂戰爭、建設廣西、抗日、國共內戰、二二八事件後赴台宣慰,記錄從1927年至1949年白崇禧前半生的軍政活動」。於是我們看到,在兒子白先勇筆下,父親白崇禧跌宕起伏的一生被濃縮成簡練、平實的文字,基本做到了「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當然,作為兒子,父親在他眼中無疑是高大的,倘作歷史評價的話,自是功大過小,但在他的這本《民國與父親》中,作者並沒有刻意為親者隱,為尊者諱,而是力避感情色彩,據實道來,如書中對蔣、白離合關係的敘述,白崇禧一貫反共的意念和表現等,都有客觀反映,並不為自身好惡所蔽。 尤其是書中對其父親在大廈將傾,個人出處也面臨十字街頭時,為「向歷史有個交代」而選擇赴台的心態記述,以及「求仁得仁,死得其所」的心理解讀,因為是兒子所寫,最具真實感,也很有說服力。

二、作者具有大歷史的眼光,從中能讀出作傳人對「歷史」的思考和理解。如著中在對北伐統一後,國民黨內部紛爭四起,廣西與中央多年對峙原因的探討,戰後國、共內戰再起,國民黨丟失東北,最終導致全盤皆輸結局的檢視等,雖然所述並非就為至理,也有一些可作商榷之處,但作者在記述史實時,還是一本真實客觀的原則,力求做到論從史出,雖在某些問題上的看法有些許偏頗,畢竟欣賞往往是作傳的前提,何況是對父親,但作為一家之言,在引發讀者展開多向思維和領悟歷史上,自有獨到的效用。此外,在對三十年代廣西建設作敘述時,白先勇先生在客觀介紹其舉措的同時,還致力於認識其模式意義,從中開掘該模式實際所具的歷史的借鑒意義,並注意到了國內、外學者的不同認知和評價。這種開闊的視野和比較式的研究手段,進入了歷史研究的專業領域,這也是該著較之一般傳記更有價值的地方。

三、人常說,人物傳記要寫出個性和心態很難,而這正是兒子為父親作傳所具有的長項。現在很多人物傳記,傳主多概念化人物,千人一面,缺少能傳神表現傳主個性和心態的細節。而兒子給父親作傳,由於零距離的觀察,倒是能很好地減少這樣的弊端。由於作傳者與傳主的特殊關係,白先勇筆下的父親白崇禧不僅是一位在民國政壇軍界叱吒風雲的人物,更是一位與民國共始終的老將軍。在白先勇先生的這部上、下集《父親與民國》身影集中,作者不僅用筆和那些「能說話」的照片,為讀者展示了白崇禧將軍戎馬生涯各個階段志業、建樹,而且還從一個兒子的視角出發,將細膩的筆觸深入至父親的內心,通過白將軍與家人、親友在一起時的珍貴照片,在為讀者圖文並茂地一一展呈白崇禧將軍晚年在台生活點滴的同時,也為廣大讀者呈現了作為兒子、丈夫、父親的白崇禧將軍「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有血有肉,但卻是鮮為人知的一面。現在人們常聽人講起「民國范兒」,那麼什麼是民國時期的「軍人范兒」呢?也許白崇禧將軍遲暮之年儒雅中透著堅毅、落寞而不減自尊、將操守和尊嚴看得比性命還重的老軍人形象,堪稱民國軍人的標準樣本。說實在的,現在大陸很多人頭腦中出現的國軍高級將領形象都是從電影、戲劇中看來的,都是些被嚴重妖魔化了的「丑角」或「反角」。其實,在民國時期,即便是沒有多少文化水的北洋領袖,軍人形象並不錯,即便像曹錕之流,也知道自己的短處,對文化人始終抱有敬畏之心。不像後來的一些打天下「老革命」,喜以「大老粗」自居,以口出粗言為榮。當然,我這是就整體素質而言,個別的都有例外。

2016-07-07-《細說紅樓夢》新書發表會-白先勇02-甘岱民攝
白先勇《父親與民國》著述中,白崇禧的形象能否經得起史實印證和史家檢驗呢?作者認為,敘述客觀、有大歷史的眼光、書寫傳神,是該著作的優長之處。(資料照,甘岱民攝)

我們知道,白先勇現在完成的這部上、下集的《白崇禧將軍身影集》,還沒有完全了卻他為父親寫傳的心願,他還在繼續為其父親寫傳的工作。白先勇先生文學造詣深厚,但文學家注重辭藻和形象,史家則注重史料的真實及表述的準確,民國歷史極為紛繁複雜,要為作為「歷史中人」,且參與創造這段歷史進程的父親作傳,在對時代、、背景、人物、事件的審視、把握和評價上,可能還須更加周延、全面、中性和客觀,白先勇自己也說:「我不是學歷史的,所以對於父親的歷史,對於民國史,我在整理資料的時候自己也在重新學習,這段歷史很複雜,歷史事非常難評斷。剛剛發生的事情還是太近了,還沒有更長遠、更客觀、更宏觀的評價」。有見及此,殊為睿智,也十分難得。我們作為一名民國史的專門研究者,渴望得到來自不同管道的有價值的史料和資訊資源,也熱切地希望更多地讀到來自不同方面,也即多視角、多維度、真實可靠的的歷史書寫。為此,我們對白先勇先生未來的大作,更抱有深深的期待。

《民國與父親》。(取自博客來)
民國與父親》。(取自博客來)

*作者為南京大學歷史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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