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精選:淩晨四點,看到海棠花未眠

2014-04-19 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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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川端康成著名小說改編《伊豆舞孃》的劇照。(取自騰訊大家網)

根據川端康成著名小說改編《伊豆舞孃》的劇照。(取自騰訊大家網)

於川端康成而言,生命就是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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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死亡,他有著異乎常人的理解。他兩歲喪父,三歲喪母,八歲時祖母去世,十二歲時姐姐去世,十六歲時,祖父撒手人寰,他被送到外公家撫養。

也是十六歲那年,他寫起了《十六歲的日記》,自憐自傷,並將這種情緒貫穿一生。1970年,三島由紀夫公然宣稱「世上最美的就是性交和剖腹」,後切腹自殺,作為前輩的川端康成是獲准進入現場的唯一作家。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將煤氣管塞進嘴裡自殺,未留下遺書。正如他在1962年所寫的:「自殺而無遺書,是最好不過的了。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

只是,他也曾經表達了對自殺這一行為的不認同,在《臨終的眼》中,他針對芥川的自殺寫道:「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辦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殺的人想要達到聖境也是遙遠的。」可是,對於這個追求極致之美的民族而言,自殺如陰雲,始終縈繞。

前些日子在網上檢索資料時,偶然重讀了川端康成的《花未眠》,這是我年少時極喜歡的文字,尤其是第一段裡那句「淩晨四點,看到海棠花未眠」。據說此文已經入選高中語文課本,可惜我重讀此文時,旁邊恰恰附了一份中學老師的教案,時至今日,仍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那一套,如此優美的文字被肢解並曲解,實是焚琴煮鶴、毒害學生。

《花未眠》裡有一句﹂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這是需要反復陶冶的」,可我們的教育裡,偏偏沒有審美這一項。

再次想到這篇文字,想到這句「淩晨四點,看到海棠花未眠」,是上月下旬在德國慕尼克的酒店裡。那是抵達歐洲開始自駕遊的第一天,時差尚未完全倒過來,當地時間淩晨四點多醒來(北京時間已近中午),睡足八個小時,無比清醒加清爽,開窗向外望去,正值早春的慕尼克,酒店庭院裡花開點點,儘管當日突然降溫,甚至雨夾雪,小花仍在燈光下微微搖曳。

於我而言,川端康成對美的敏感,也許就是最好的美學教育。即使他的感傷、寂寞和憂鬱,我都未曾經歷,但卻能夠理解那種情緒與他口中的「潛流」。

我讀三島由紀夫早於川端康成,他們二人是我眼中最能代表日本氣質的作家。前者的《潮騷》,後者的《雪國》,也是我敏感年少時最鍾情的讀物(說來有趣的是,那時與他們同為我所愛的是古龍)。

在不朽的短篇《伊豆的舞孃》裡,川端康成書寫了自己的孤兒氣質和憂鬱苦悶。據說,那曾是他的真實經歷,就如書中的情節一般,1918年秋天,讀高二的他為了排解苦悶內心,前往伊豆旅行,途中遇到一群流浪女藝人,還愛上了其中一位舞女。

在這段真實經歷和《伊豆的舞孃》面世之間,川端康成依然坎坷。他曾對白木屋飯館的女侍一見鍾情,只是這場愛情「像一場小型的瘟疫,迅速地侵襲又迅速地退去了」,唯一留下的是據此寫成的小說《千代》,發表於校刊。他也曾愛上愛蘭咖啡館的女侍千代,朝思暮想,夜不能寐,1921年,大學二年級的他向千代求婚,二人訂婚。恩師菊池寬不但為這門婚事慷慨解囊,還打算將房子借給川端康成,供他與千代同居,可就在準備婚禮期間,十六歲的千代突然毀約。對於這次情傷,川端康成留下了許多小說,比如《南方的火》、《篝火》、《非常》、《她的盛裝》、《暴力團的一夜》。當然,除了情事坎坷,他也見到了一絲光明,就在千代悔婚那年的12月,他在《新潮》上發表文章,人生頭一回拿到了稿費。

1927年的《伊豆的舞孃》讓他成名,也奠定了其一生作品的基調。他說,戀愛是他的命根子。散文化的敘事、對女性之美的癡迷,都為戀愛服務。

川端康成筆下的愛情,沒有歡欣也沒有熱切,沒有癡纏也沒有生離死別,只有淡淡的憂傷,那種含蓄隱忍,似極了這個國家對美的極致追求。《伊豆的舞孃》作為早期作品,更有「致青春」的味道,朦朧恬淡,亦不可侵犯。

只是,這一切只需紀念,卻不可深究。文學之美,往往與現實的滄桑背道而馳。川端康成自己也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他曾說:「小說中的舞孃,當時是十四歲時,按周歲算是十二、三歲,其後將近五十年杳無音訊,生死未卜。說去向不明,或許更符合顛沛流離、漂泊無著的巡迴藝人的身份。這種說法,未免太殘酷了。」

這是我們都無法接受的殘酷。

在斷斷續續創作了十三年的《雪國》裡,同樣以淡淡的哀傷鋪陳故事與情緒。兩位女主角駒子和葉子均為藝妓,亦是川端康成筆下美的化身,尤其是後者,幾近虛無的美,恰恰符合對極致美的追求,「那眼神冰冷冷的,如同遠處的一星燈火。或許是因為島村想起了昨夜的印象。昨晚,他望著葉子映在車窗上的面龐,山野的燈火正從她面龐上閃過,燈火和她的眸子重疊,朦朧閃爍,島村覺得真是美不可言,心靈為之震顫不已」。

至於駒子,則顯得更真實熱切一些。她品性純良,為了給舞蹈師傅的兒子行男籌措醫藥費,自願當了藝妓。後來,她與無所事事、已有妻小的島村一度春宵,二人又因舞蹈結為知音。

相比島村的搖擺不定、虛無頹唐、自私冷漠和用情不專,駒子是堅定的。她有風塵女子的不羈,但同時又慷慨重義,為報答師傅之恩不惜屈身藝妓。音樂和舞蹈是她的寄託,卻無法抹平她內心的苦悶創傷。

島村的頹唐,顯然有大時代的因素。川端康成身處的時代,正是日本窮兵黷武的時代。而《雪國》的創作,自1935年始,至1948年終,恰恰是侵華三年前到戰敗三年後,期間的日本,帶給亞洲無盡災難,也使得國內無比動盪。天生對政治表示淡漠的川端康成,戰前與瘋狂無緣,戰後更無所期待,但完全不為所動,卻是不可能的。與其他許多日本作家一樣,他的末世情結隱藏於作品之中,以虛無為表徵。

由十幾篇短篇小說拼接而成的《雪國》,也是在技巧上最能體現川端康成風格的作品。因為結構的鬆散,散文化的傾向亦更加明顯,就如他所言,「其實《雪國》是一篇未完成的、隨處都可結束的作品」。

說到對美的極致追求,禁忌之戀便不可不提。越禁忌越唯美,似乎是人類不可擺脫的宿命體驗。記得也是年少時代,讀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並在古龍的武俠小說中接受各種性啟蒙的同時,我還在一個暑假裡讀了渡邊淳一的《失樂園》。

幾年後,香港樂壇有一首《失樂園》的同名佳作,填詞者為我最愛的詞人黃偉文。他寫下了「請給我負擔,叫世上人間平凡情侶為你共我轟烈汗顏……喜歡這負擔,看冷酷人間何年何世為你共我苦戀驚歎」,點睛之筆,則是我有意用來做下一本新書之名的「為戀愛平反」。

禁忌之戀的美,在於受困與拘束中的掙扎與珍惜。日本人將這種美發揮到了極致,SM就可算是最具表徵的一例,至於心靈上的禁忌,更是數不勝數。恬淡含蓄的川端康成,也有這類作品問世,以背德之姿詮釋禁忌之美,比如《千羽鶴》。

隨著年歲漸長,我對這類作品的喜愛程度亦有所增加,何況,《千羽鶴》的文字之美,不亞于《雪國》。很多時候,庸人眼中的「變態」,不過是他們無法體會的極致美。

《千羽鶴》的情節並不複雜,菊治的父親是茶道師,曾與女子栗本有染,後又鍾情太田夫人。他去世幾年後,菊治在栗本舉行的茶會上與太田夫人相遇,太田夫人思念舊情人,竟移情於其子菊治,發生背德之愛。後來,太田夫人殉情自殺,菊治又移情于她的女兒。

我們見過太多與道德相衝突的愛情,有人習慣于揮舞道德大棒,也有人高呼「為戀愛平反」,難論對錯。只是,愛情之美,到了川端康成筆下,竟連禁忌也變得含蓄柔美,令人惜之。栗本以舊愛用過的茶具點茶,品嘗者一為舊愛之子,一為舊愛故人,內中微妙細膩,幾非文字可表達。至於書中的唐津陶小茶杯和志野陶直筒形小茶杯,各有意象,後者的唇吻印痕,曾讓菊治心搖神蕩,也是文子擺脫母親陰影的象徵。

我一度特別喜歡太田夫人這個角色,並認同那句「夫人也許不是人類中的女人,也許是人類之前的女人,或者是人類的最後一個女人」。晚年的川端康成曾說:「作家應是無賴放浪之徒」,「所謂小說家,必定要敢於有『不名譽』的言行,必定要敢於寫違背道德的作品,否則便會導致小說家的死亡。」伴隨著戰後的陰鬱,川端康成寫了許多類似的作品,但不管是描寫肉體還是不倫,他的文字始終那麼美。

我很感謝這樣一件事:這世界上有這樣的作家,當道德和美交戰時,他選擇讓美獲勝。

川端康成小檔案

川端康成(1899年6月14日-1972年4月16日),世界知名的日本新感覺派作家。他在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獲得該獎項的首位日本作家。日本文壇大師三島由紀夫如此評價:「川端康成是個永恆的旅遊者」、「生於日本的藝術家,被迫對日本文化不斷的進行批判,從東西方文化的交匯中清理出真正屬於自己風土和本能的東西,只有在這方面取得切實成果的人是成功的。」

*作者為中國作家。(原文為紀念川端康成離世42周年所作,原刊載於騰訊大家網http://goo.gl/igms7H,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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