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一觀點：論全球經濟的分分合合

前言

自古文人好議天下事，喜以管窺天高談闊論為樂。今年初我們曾從川普貿易政策的操盤手談起，這回將大放厥詞，來論論全球經貿大勢。本文以先進國家如何整飭跨國公司的敗行敗德，以及美中兩國未來的經貿戰局為主軸，來說說世局的分分合合。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中國的GDP於2010年以5.88兆美元擠下日本，成為全球第2大經濟體後，美國在全球的經濟霸權慢慢地出現微妙的變化。中國號稱和平崛起後，即積極地拓展在第3世界的勢力，特別是亞洲的地區。若只從經濟的角度去看，中國在東南亞與特定國家展開《區域全面性經濟夥伴協定》(RCEP)的談判、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推動和中亞、中東以及歐洲間經濟聯結的一帶一路政策等，都是想取代美國成為這些地區經濟的主導力量，重建以中國為核心的新經濟秩序。

歐巴馬原欲以《跨太平洋夥伴協定》（TPP）、《跨大西洋貿易暨投資協定》（TTIP）等經貿圍堵戰略，予以反制。然終因國內政治無法配合，或因德法各有盤算常予制肘，終致一事無成。川普這位帶有霸氣、又經常不按牌理出牌的程咬金上台後，會不會打亂中國原有的佈局？打垮中國不可一世的經濟掠奪？這可要稍微地回顧一下經濟史，才能溫故知新。

溫故

話說1914-1945年間，發生了2場源起於歐洲的世界大戰，將歐洲諸多不可一世的工業化國家全部打趴；而亞洲各國則因工業國家的船堅炮利和日本軍國主義的興起，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下，被捲進第2次世界大戰致多國曾被戰火蹂躪。戰後具備工業能力、本土沒被炮彈洗禮的美國乘機興起，成為世界新霸主。此時美國在經貿佈局上，經由所主導的《世界銀行》(IBRD)、《國際貨幣基金》(IMF)、《世界貿易組織》(WTO，原GATT)、以及《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等機構積極地協助西歐國家、日本、以及許多戰後新獨立的國家，從廢墟中重建家園，發展經濟。

在美國的資助和扶持下，西歐、日本的經濟率先自廢墟中蓬勃地發展起來，加拿大、墨西哥、澳紐、以及包括我國在內的亞洲4小龍等民主國家的經濟隨後興起；是時實施共產主義的國家則以蘇聯為龍頭，另以鐵幕自成一個集團，此時全球的經濟是雞兔不同籠的兩個世界，在2個截然不同的經濟發展理念下，各自建構自己的經濟秩序。

出身歐美日韓的跨國公司在剷平的地球村快意馳騁，這些大公司挾著規模、科技、人才、資金以及首都政府的撐腰，在全球市場爭食大餅，慢慢地演化成騎在各國政府頭上的八腳章魚，它們的財勢和影響力，讓大部份的國家都不能望其項背，政府多數時候都得讓他們三分，在推動重要經貿政策前，部次長級的官員往往都得驅車前往請益。這股全球浪潮直至2010年中國擠下日本成為全球第2大經濟體後，似乎才出現微妙的變化。
先說一般人對大型跨國經濟怪獸的觀感，這些追求私有利潤的大公司為降低成本、增加競爭力，將本來位於經濟先進國家的製造業，競相移往低工資國家。於是各先進國家的藍領階級或因產業外移、或因生產自動化，致工作機會大量的消失；而白領階級的工作亦隨網際網路的興起，被外包至有薪差或時差的地區承做，工作機會也同樣地不斷流失。

除藍白領受薪族工作的質變和量變外，各國在地的中小企業若遭遇外來跨國企業的競爭時，因所擁有的競爭資源無法與之相比，多半處於劣勢而節節敗退，生存也常發生問題。此外，這些大公司的高級主管日進斗金、揮金如土，成為大家口中的肥貓。但公司也好或個人也好，卻常利用避稅天堂逃漏稅，或像Uber在台灣甚至不繳稅。跨國公司的敗德敗行讓許多先進國家開始出現高失業率、低薪資、低經濟成長、物價漲不起來、貧富差距加大的悶經濟；先進社會有許多人因生活遭遇諸多挫折，心中難免有把悶火在燒。

其次說說中國這個國家，幾千年來中國經常是個霸權國，只是晚近幾百年敗家了一陣子。1978年共產黨安內有成，轉而開始往經濟面發奮圖強後，短短30到40年間中國的經濟竟從不足為道的小咖，變成舉足輕重的特大咖。歐美的經濟學家在解析個中原因時，總覺得霧裡看花；除了文化、哲理、邏輯不太一樣外，東西方在經濟決策的過程和透明度也有很大的差別。歐美強調法治、市場機制。中國注重人治和上級指示。當中國是市場小咖對世界經濟的影響不大時，歐美人輕鬆看待這些不同；對跨國公司而言，反正有利可圖，更不在意這些不同。

中國共產黨的經濟發展模式，基本上是由公營事業為主的「國家隊」帶頭，並混以政治、社會菁英配合國家隊所組成的民營企業，大家以「國家利益」而不是「個別公司利益」為主軸，由政府領導人為莊家，對外併肩作戰、相互扶持，所獲利益由政府居中調配。這和自由社會以私有、人權為憲政基礎，大家追求個別利益並依市場機制自由競爭的模式，當然會有很大的不同。

中國企業在市場上的競爭，考量的是上級指示，而不是個別公司眼前、短期的利益。因而當它虧本時，會有國家出面幫忙撐住，企業領導人(CEO)也不會被董事會革職。中國企業的這種不用顧及個別成本效益的團體戰，就連西方的跨國大公司，都漸漸地感覺不是它的對手。尤其是過去的8-9年期間，美國、歐洲經濟相繼地重摔養傷，中國湧回大量的海歸學人，該國政府也利用美元、歐元寬鬆泛濫造成的低利率環境，大膽地、拼命地舉債建設，這期間中國經濟成長的速度，真可謂一日千里，逐漸成為全球最大咖的經濟怪獸。

中國企業在民主法治國家自由競爭的市場環境裡，以不必算計個別成本的方式大展身手，可說打遍天下無敵手。各國企業在被中國打得鼻青臉腫之際，逐漸領悟到中國企業在他們的市場，依法會有個比較公平的競爭環境。但是他們在中國人治和管制的市場裡，卻不是這麼回事，而且不論在那一個市場，外國企業在與中國企業拼搏時，總感覺似乎是和中國政府對打。歐美公司和政府在痛定思痛後，終於徹底地認清這場不公平競爭的本質，於是全球經濟秩序在雞兔同籠20到30年後，大家又開始思考是否應放棄雞兔同籠多時的遊戲規則，尤其是WTO體制下的貿易規則。

去（2016）年出現英國脫歐和川普當選等黑天鵝事件，其實和跨國公司的敗德敗行、歐盟的官僚制度、以及中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崛起有關，可說是相關國家普羅大眾心中怒火的外現。若以歐洲來說，目前這把火在法國、德國、荷蘭、西班牙、義大利、或希臘都燒得很旺，這從各國處理難民的態度就可看出端倪。而今（2017）年荷蘭、法國、德國都將舉行大選，這3國高舉國家主義、排外大旗的極右派候選人都擁有空前的聲勢。

知新

許多富可敵國的跨國公司雖可運用它們的財勢，或透過成立智庫、或經由言論和遊說行動去影響政府的運作。但這些騎在國家組織上的八腳章魚終究沒有公權力或軍事武力，它們的敗德敗行若引起大多數人民的反感時，只要幾個大國聯合起來，共同修改稅制讓它們不容易逃稅、避稅、或成為太肥的貓，或運用競爭法讓它們無法掌控市場、或是美國共和黨配合川普醞釀要修改影響產品跨國移動成本的公司進口替代稅等，然後再加上輿論的監督，大概就能規範住這些公司或個人的敗德敗行。換句話說只要社會正視這些敗德敗行，有決心導正的話，並不是太大的問題。

比較麻煩的是美國和其盟友若欲切割中國，應如何做才不會發生激烈的衝突。蓋國家間的齟齬、衝突很容易引起戰爭，人類歷史上無數的爭戰就是明證。而美國是民主國家，川普若想要對中國這種巨無霸用兵時，內部要擺平的聲浪遠比中國習大大的一句話要複雜許多。而2國真的正面衝突時，以美國的社會來看，引發戰事的總統恐怕終究要下台，至於軍事武力較遜的中國，則可能會萬眾一心、槍口一致對外。歐巴馬當政時，深知其中奧妙，所以才搞得十分迀廻，終至一事無成。

川普雖性喜競爭，口氣也不小，可是若真要和中國在各領域正面對幹，終究是下下之策。所以渠上台迄今想修理中國的陣式雖已排開，然遲遲未能謀定而動。甚至在日本安倍來訪前，為平衡中方的感受，也願先和習大大通通電話，說幾句虛情假意的話，以免和安倍親熱往來時，會過份地刺激中國的情緒。不過以川普和安倍在聯合記者會中所展現的默契，以及2人在吃飯打球間眉來眼去的熱絡樣，川習2人的關係顯然遠不及此。其實川普心裡非常明白，如果和中國走得太近，他的選民首先就不會同意。

以目前的局勢看起來，先進國家的英國、日本和加拿大等大概可劃為美國的核心朋友，它們一如以往把自己國家的利益和美國綁在一起，而澳洲、德法和西歐小國們，則或因意識形態、或因奇檬子與川普的作風較有距離，而無法太過親近，但若出現美國和中國得擇一選取時，這些國家因長期和美國同一陣營，故在選邊上也不會發生太多的困擾。不過這些國家是否贊同雞兔分籠而治，目前看起來卻也不是很確定，必須俟應否分籠的局勢更加明朗後，才會正式表態。以上是我所觀察到先進國家這邊的態勢。

接著來談談每天都在威脅我們的中國共產黨，當今中國的經濟實力當然不可小覷；但是否有能力取代美國成為全球新霸主，我想不管習大大先前在瑞士Davos的場子裡怎麼吹牛，明眼人都心知肚明。我們只要用心觀察中國的有錢人不斷地往外跑，中國的留學生也還留戀著先進國家；另由傳聞中國一直駭別人公司或政府的機密網站、偷別人的新科技、智慧財產權等行為來看，就表示中國的學術或科技仍有些遜色，還不足為各國表率；其餘中國的政治制度、生活方式、意識形態、多元創新等軟實力，似乎也不是大家心所嚮往，所以我覺得中國要取代美國成為全球新霸主，是不值一駁的假議題。

中國既然不可能成為全球霸主，然而近年來它在亞洲帶頭推動RCEP、AIIB、一帶一路等政策，是否會將它一舉推上亞洲新霸主的王位？似乎值得探討一下；在分析探討前，我們得先談談成為經貿霸主的條件。國家間的往來是主權主體間的交陪，無法過份強迫或強求，否則很容易兵戎相見；這和長官部屬間的隸屬關係、或資方勞方間的契約關係不同。所以外交是門綜合所有學問的藝術，而經貿外交只是以經貿為主體的外交，至於交往後如何讓對方心悅臣服、而願相互扶持，則是門帶有藝術性的學問；這和以感情為主體的男女交往，倒有幾分相似。

長期以來，日本極欲攫取亞洲經貿霸主的地位，若純粹以GDP而言，在中國竄起來以前，日本當第一已經不曉得有多少年，也許以人均GDP而言，日本目前還是第一。可是日本不管是從前大聲喊東亞共榮圈也好，亞洲共榮圈也好，或是現在不喊口號，只透過亞銀或援外組織在各地默默地經營也好，幾十年過去了，日本就是不能如願，為何如此？道理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日本人作事龜毛、不大方，商業機密、工業技術從不輕易外流，本國市場開放程度也不夠，和窮國來往常斤斤計較、只想得利而不願讓利，而且日本社會更是保守得讓外國人不知所措，語言、學術、文化完全不多元開放。因此，多年來都便宜了遠在萬里外的美國。

若以日本為鑑照照中國，你覺得中國共產黨會比日本人高明多少？以和它有隸屬關係的香港、澳門、新疆、或西藏為例，這些任由其發號司令的地方，大家都已心悅臣服地願和中國共產黨相互扶持？再看它日思夜想、亟欲收復的台灣，它已讓利讓得台灣人都心向祖國？若再往外推想，其他和中國無主權相擾的亞洲國家，當他們看到中國對「自己人」的舉措後，會如何聯想？如果你同時有等值的選項任由自取，你會選中國、日本或美國？我覺得中國縱使財大氣粗，然而在這民主法治當道的時代，它想在亞洲稱王，恐怕仍有段距離要走。

最後我們來談談川普上台後，美中戰雲密佈的經貿局勢會怎麼推演？中國共產黨經濟發展的模式，其實台灣在黨國不分的時代，我們也是這樣地幹，只是我們小國寡民，人家大國不和我們計較。可是中國目前是全世界第2大經濟體，每年享有幾千億美元的貿易順差，然而中國的網路世界仍與世隔絕、對外國人智慧財產權的保護也不力、政府更常以市場和行政手段強迫前往投資的公司移轉技術；出口方面以政府為莊家的濫行補貼、扶植民族的明星企業、操縱匯率等不公平競爭行為不絕於耳。當再好的外國產品或服務都打不進中國市場，而中國低價品卻能在開放的外國市場恣意馳騁時，人家自然會亟思反制。

反制的手法不外全面性的雞兔分籠，或逐一就中國不公平的競爭手段依雙邊或多邊的管道予以反制；可是不管使出那一種手段，都是曠日費時的選項；而且國際間現存的反制力量更是杯水車薪。此外，中國習大大的權力在今年秋季將面臨挑戰，川普在下猛藥時，是不是要考慮下手時機等，也是個難題。但是川普最大的難題在任期，今明2年間，若在製造業回籠，或是牽制中國不公平競爭行為等議題上，沒有繳出成績，就立刻會面臨混不混得下去的問題。

古諺：「人算不如天算」，所以川普該做的是盡人事，然後聽天命；也就是說把架式擺足，馬步站穩，再伺機找到中國的破綻出拳。反正中國現在的經濟看起來百病纏身，若共產黨的內控稍有閃失，它或許會像前蘇聯般發生雪崩式的垮台，這在歷史上也不乏先例可循。難怪美國政治人物在激情的演說行將結束的最後一句話，總會說：「God bless America.」，可能就是這個道理。

*作者為駐荷代表處經濟組組長，本文授權轉載自荷蘭-歐盟經貿觀察。